这次的发型剪得实在失败。
从前面瞧还好,时尚不敢奢望,但好歹能被大众认可。从侧面和后面端详可就惨了。据我的亲信死党透给我的消息说:像鸭屁股,而且还是那种发育不良、没长均匀的鸭子的,屁股!
我手持两面镜子,一前一后,将信将疑地反射着看。之后的表现一如至尊宝通过“照妖镜”证实了自己是猴子后的无奈与愤怒。
这,突然让我想起父亲,想起父亲剪的发。
从我记事起,到五年前的时间里,我的头发一直是父亲料理的。父亲心灵手巧,看几次理发师傅们的手法,便心领神会了。于是我成了受益的对象。
据我观察,小孩子大都是讨厌剪发的。许是对闪着冰冷银光的剪刀与推子的懵懂中的恐惧。许是讨厌细细的头碴顺着衣领钻进衣服里接触肌肤时的难耐;还有洗发时,白色的皂沫涌进眼睛产生的昏天黑地的痛楚。
我也不例外。记得小时候,每次被父亲剪发之前,都会莫名地心跳与烦躁;每次被父亲剪发之后,“小”泪纵横。
稍微长大些,懂事些,我不会再为剪发的事儿气得咬唇,有时想想儿时的举止,还觉得好笑。尤其,时值阳光年少,不仅开始格外注重外表,而且“爱美”的心也悄悄拨撩。
因此,每次剪发都是我主动央求父亲的。父亲当然义不容辞,会欣然答应。
中学时,心情亦然如此。常常是得意地高翘着脑袋,炫耀于同学朋友之间。这时,帅与否,是同学之间攀比的资本与谈论的话题。而我,因为带着父亲剪的发,所以总感觉比他们多了一份优势,涨了几分帅气。
直到五年前……
五年前,我考进省城的重点大学。只身在外,距乡千里,当然不可能把头发蓄成野兽般模样,在每年仅有的几天假期里,带回家让父亲剪。于是,我试着走进理发店,努力适应着新的生活。
城里照比乡下,发达多了。正如小时候的我很容易被父亲的幽默吸引一样,我很快迷恋上了这里;正如小时候的我很容易因为父亲剪的发沾沾自喜一样,我又很快地适应了城里人剪发的手法与花样。
渐渐地,对发的要求也越来越挑剔了。剪发场所不断更迭。对先前的小理发店已不屑一顾,如今经常光顾的是堂皇闪烁的美容美发“沙龙”。
假期,回家探望父母。一一拥抱、寒暄之后,父亲仔细地端详起我来,用他为了我握了几十年推子,而如今却有些弯曲,布满老茧的手摩挲着我的头发,说:这是啥头型啊?好看吗?来,爸给你修理修理!
我有些无奈。但想想父亲剪的发曾经带给我青春年少时享不尽的虚荣,我应允了。
父亲像孩子一样,麻利地翻出我熟悉的,装着理发工具的盒子。只是行走、小跑、弯腰时的动作变得有些谨慎。
盒子上落着厚厚一层尘土。父亲拭去尘土,打开盒子,发现剪刀上也有几星斑驳的锈迹,推子有些迟钝。父亲并没因此扫兴,为推子上了几滴机油,便风风火火地开工了。
父亲的手法、套路我熟悉极了,他不必张口,只需一个眼神,一次摩挲,我便领会了。父亲用手轻轻拍打着我的背,我知道他是让我挺起腰,坐直;父亲的手向右侧摆摆,我知道他是让我把头偏一偏……
一切都如同往日,只是——如今的父亲戴着厚厚的花镜,鬓角泛着白霜,站姿有些颓废,手掌变得苍老,而且还总是频繁地咳嗽与换气……
这又让我感到陌生与心酸!
我有些不忍,鼻中的酸楚迫使泪水,拼命地与眼眶较量。我不停地说:爸,行了吧,挺好了!父亲却一本正经地反驳:诶,这哪行?给儿子剃头哪能糊弄!爸给你剪得帅点儿!嘿嘿……笑声未落,紧接着带出几声咳嗽,并粗粗地喘着气。
我不敢再劝父亲了,因为泪水蓄积得过多,哪怕再说一句话,都会将它们感动得掉落。还好纷纷落下的碎发隔在了我的泪水与父亲的视线之间。
的确和以往一样。第一轮剪过之后,父亲让我弄湿头发,然后进入第二轮:“找平”,即修剪一下参差不齐的、漏网的零发。
总算告一段落。我正想扯下拦在胸前的围布,抖落碎发,父亲却赶忙喊道:别动!然后仔细地为我清理着脖领里的头碴,掸去身上的碎发,之后才缓慢地扯去围布,说,行了,玩去吧!我心中一悸,这让我想起往日里我与父亲的默契。
立在镜前,天哪!我差点喊出来。为何与我想象中的截然不同?树冠状的发型,让我想起了无知的童年。
父亲剪发的力道与精致是毋庸置疑的,丝毫不减当年。但配以如今的年代与我的年龄,却显得多少有些滑稽。不论镜中的我衣着多么光鲜,都像是下乡的知青。
我有些后悔,应该早料到父亲的审美与手法是会过时的。
可看着站在一旁的父亲,双手捶腰,用皱纹堆起的微笑,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神情,我还能说什么呢?
父亲问:怎么样?不错吧!没给你丢人吧?我回以幸福的微笑。
不过,之后的日子里,我还是有意无意地避免再次给父亲可乘之机,常常是在城里将头发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才敢回家探望父母亲。
父亲当然早就看出我的心思,偶尔会半开玩笑地问:外面剪的有我剪得好吗?我只能含糊着回答:哪有,哪有,正巧赶上了!父亲只是微笑,却掩不住失落的情绪。
可城里的美发师们却总让我心凉。
为了留住你这个“上帝”,头一两次,他们总是笑容可掬、呵护备至的,剪发的手段也是高超的。可偏偏这种热度不能持久,一两次之后,便随便起来。我的“鸭屁股”头就是他们这种心理的牺牲品。剪它,前后不足20分钟。
我不甘心地掏出20元钱,捋了又捋。
递给美发师的瞬间,我摸着“鸭屁股”,想起了父亲。
(曾发表于 2008.《中国研究生》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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