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文章是我在别处转来的。深有感触的是我们的父母渐渐年老体衰,心心念念的还是我们…
初夏,阳光正好。要知道蜀地的晴朗天是非常难得的,我正好做完早饭去医院看望老伴,路过菜市场顺便买了闺女爱吃的芹菜和牛肉,待会儿打电话问问她回不回来吃晚饭。至于菜市场尽头的花店……我驻足片刻,还是买了一朵向日葵。
老婆子状态不怎么样啊,她面色枯黄地躺在病床上,熬的菜粥没喝几口,几根软管插进她的鼻子里,白色的被子衬出苍白的脸色。不知名的机子在滴滴滴的响着,像是为什么而预警,颇为聒噪,惹得人心焦。我将向日葵放在她床头的花瓶里,果然换得她絮絮叨叨的埋怨。
“人都老了还买什么花,我又没时间照看它,有这钱还不如给闺女买点新衣服呢。”
我乐呵呵的地嘲笑她,“你瞧瞧你多过时,买花是生活的一种情调,你会好起来的。还有,就买花攒的这几块钱,闺女买一双袜子都不够,她才瞧不上呢。”
老伴叹了口气,望向窗外,“带我去晒晒太阳吧。”我忙叫来护士,将她挪到轮椅上,才发现她瘦了好多,干枯的手如树枝般让人心颤。果然是老了啊,岁月不饶人。
我推着这她慢慢走在医院的小院中,沐浴阳光,慢慢地走过一棵一棵的白杨树、小松树、老榕树、银杏树,沿途的绿化带里开满栀子花。老伴沉默着,盯着栀子花看了很久,突然开口,“老头子,你还记得咱闺女小时候最喜欢栀子花了么,她那时啊,跟个假小子一样,还把人家花园里的栀子花都揪完了。”她毫无血色的面上带了点笑容,“我们摘两朵留给她吧。”
我知道老伴这是想闺女了,伸手折了两朵花放在衣兜里,偷偷摸摸的不敢被护士看见。我们都明白闺女最近不会回来,可是万一呢?如果她哪天想家了,回来看见这栀子花和家里我正在等她,或许就又得到向前走的勇气了。对于闺女来说,我们真的只能留在过往了,未来的路我们无法陪伴,只能让她一个人独自走下去。可现在我们还在这个世界上,我得守住闺女身后的这个家啊。闺女现在上班忙,我们也没办法帮她,如果告诉她老伴生病了、让她回来看我们,这对她来说都是一种拖累和负担了吧。人老了就是没用了啊,活也干不动,身体还一天天的衰退下去。
转了一圈将老伴送回病房,这才想起来出门前烧的水忘了关火,匆匆忙忙赶到公交站去,希望这四个轮子的车能走得比我的两条老腿要快一点。不期路上堵车了,这几天太过忙碌以至于我心力交瘁。人老了没用了,精力也不够,站在公交车上扶着把手犯困,闭眼打盹,等清醒过来才发现已经坐过了站,匆忙下车,眯着眼却不认得公交牌上,回家的路线应该上几号车。
唉,没文化嘛,小时候也没上过学,记得闺女出去上班前还告诉我们去哪里哪里要坐几号公交车,知道我们记性不好她将这些话用手机录下来了,可我现在这样迷路了又该怎么办呢。真惭愧,年岁大了还要劳烦闺女操心。
在路边干着急了一会,也没有等到出租车来;听说有个网约车很便捷,可惜我不会用。无奈之下拦住行人打听回家的方向。兜兜转转绕了大半天,终于回到小区,回家关了火,后知后觉感到腿要断了,第一次走这么远的路。
晚上炒的芹菜老伴又没吃几口,我也没什么食欲;闺女没回来。这菜倒掉太可惜,还是留着明天中午吃吧。我将剩菜用保鲜膜包了放在厨房,又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不知道闺女按时吃饭了没有,现在应该还在加班吧,我很想打电话告诉她要注意身体,有困难给爸妈说,虽然我们没文化、帮不了什么,但是我们可以给闺女寄一点钱、给她一个永远留着她的晚饭的家。
犹豫很久还是没有打扰她,闺女长大了,拥有自己的生活,还是不要去唠叨她了吧。窗外漆黑一片,年轻时看过的星星如今见不到一颗,就像曾经的故人而今不知身在何方。嘿,月亮,我问你啊,老伴在病房里睡了吗。
在家呆坐很久,不知道该干什么。我所能去的地方只有菜市场、医院、公交站、超市和闺女曾经上的学校。其他地方太远太陌生,我只能留在发霉的地方保证自己的安全,不给闺女添乱。这个似乎只剩我一个人的家空荡荡黑漆漆,我能让它再温暖明亮起来吗。
周围没有熟人,邻居偶尔会送点香肠腊肉来,但也聊不来。毕竟是城里啊,年轻人如何与上个世纪没文化的过期老农民交流呢。
凌晨一两点还是睡不着,头痛欲裂,疲惫至极,然而无比清醒。昏昏沉沉到三四点入睡,不出意外又梦到了闺女小时候的样子。人老了,没有未来了,人生的路都走完了,就只能躲在过去里逃避荒芜了。我知道总是怀旧是不讨喜的。
早上六点半迷迷糊糊醒来下床做早饭。洗漱的时候腿一软磕下去,天旋地转,我扶着洗手台才勉强稳住身体,膝盖在瓷砖上磕破了,渗着血,腿痛得伸不直。人老了,骨头和皮肤都脆了——比曲奇饼干还脆,碰到半点都容易流血。唉,真是没用了啊。
我闭着眼睛缓了一会,突然想起来该叫闺女起床上学去了,否则迟到了的话是我老头子的疏忽啊……至于早饭?唉,路上早餐店买吧,那真是很不卫生很不健康的,不过偶尔一次就算了,反正我做的饭也不好吃,今天的早饭就买完在路上吃吧。我急忙爬起来快步走到闺女屋里,才发现屋里空荡荡的。怎么回事呢?难道是闺女自己定了闹钟起床去上学了?她一个柔柔弱弱的女娃娃背着那么重的书包自己去上学多危险啊。唉,老头子不中用了,闺女都只能靠自己了。
我穿着睡衣追出去,想赶上闺女帮她背个书包。现在的孩子学业这么繁忙,书包那么重,把她压得不长个子了怎么办。人流熙攘,我费力地挤开人群,无暇顾及周围人的白眼和咒骂,一路小跑到学校。可这保安竟不让我进去,无奈之下给班主任打了电话,这才想起来,闺女早就毕业了。
心里一阵失落和恐慌,原来我都已经神志不清了吗?老年痴呆了啊。
经过早上这么一耽搁,给老伴送早饭又晚了,被护士埋怨了一通,说空腹不能吃药,而现在已经过了吃药的时间了。我赶忙赔不是,转而又歉意地望着老伴。今天没来得及买花,老婆子不舒服,刚吃了几口粥,就全部吐了出来。我喂她喝水,然后接下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无助地握着老伴的手,我说不出话来。
腿又开始隐隐地钻心地痛了,不知道是早上摔的还是快下雨了。
不得不说这个夏天真冷啊,突如其来的一场雨淋得我浑身透湿,换了衣服蒙着棉被也不管用。身上经常是滴着水的,无论我在这干燥的屋子里闷了多久。
记忆越发混乱,时常傻愣愣的跑到闺女的母校去接她放学、坐公交不知道在哪一站下车、做了闺女爱吃的菜占满冰箱等它发霉。我不知道我的老伴去了哪里,好像她昨天晚上去跳广场舞就没有回来。早上下楼去散步,明明看见我闺女在院子里玩沙子,上前去叫她,她却说不认得我,然后我看见一个陌生女人将她抱走,我追不上。
经常有人问我“你还记得我吗”这一类的问题。这可太难为我了,年纪大了本来记性就不好,那么多人我怎么可能都记得呢?今天出门扔垃圾的时候,正巧碰见隔壁的门里走出来一个小伙子,笑眯眯地问我,“没去医院看老伴啊?她康复了吗?”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我老伴怎么可能在医院,她现在应该在小区门口打麻将啊。
越来越多的人说我的言行很奇怪,似乎是得了什么阿尔卑斯大海症?名字我记不清了,但重点是有几个人说是要给闺女打电话。虽然我觉得他们不可能有闺女的电话——毕竟我们都不认识——但我还是去拦住他们,“我闺女独自在外面上学,很辛苦的,你们不要乱说。”
最终没有拗过他们,真是的,一群年轻人欺负我一个老头子。最终,他们拥着一个年轻姑娘到我面前,这姑娘长得有几分闺女的味道,清清秀秀的。
我叹了一口气,想来我闺女现在也是和她一样大的年纪吧。
然而这姑娘手上拿一枝枯了的栀子花和干瘪的向日葵,还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我猜他们把我的老婆子装进这小盒子里了,并且可能接下来就要装我了。
这姑娘蹲下来,眼里含着泪,“爸,你还记得我吗?我和妈,来看你了。”
虽然奇怪她为什么叫我“爸”、并且又问我这么让人为难的问题,但我觉得亲切,她的气质真的好亲切。这么漂亮的姑娘,怎么哭了呢,我给她递了一颗糖。“姑娘啊,我闺女和你一样年纪呢,她就喜欢吃这糖。来,你吃,给你吃,不要哭了啊。”给她吃了糖,我没忍住,又絮絮叨叨聊起了过往。现在想来是不应该的,闺女叮嘱过我不要随便和陌生人聊家常。可我已经太久没有说话,忍不住了。
“我家闺女就像你这么大出去闯荡的。她以前从来没让我们操过心,成绩一直很棒,初中的时候还给我写过作文,拿了竞赛的一等奖呢。”我摸摸索索的想站起来把奖状拿给她炫耀,那张奖状就在我和老伴床头的柜子里。可那姑娘拉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起来。
于是我只能放弃,接着说,“后来她考上了很好的大学,只是远在京都。我们没办法跟过去,只能让她独自去上学。”顿了顿,我心里生出一股无以言表的愧疚。“上完大学她又独自创业,养活自己,受了好多苦的。而我们只会拖后腿,帮不上忙。”
愧疚完了,取而代之的又是骄傲,“可她真的很坚强啊,每个往家里寄钱,也从来没和我们说过难处,我家闺女太优秀了——”忽而觉得跟别人这样炫耀似乎不太好,于是慌忙叮嘱这姑娘,“我知道你们年轻人都挑食,不喜欢吃家里的菜,平常一个人也懒得自己做饭。可是家里的才是最卫生最健康的啊。”
说着说着,我情绪激动起来,已经几十年没有掉过的眼泪啪嗒啪嗒滴下来。真是奇怪,最近的情绪越来越难控制了,尤其是面对这个长得很像闺女的姑娘。“年轻人有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一片天地,我知道让你们回家看我们这些老古董,真的很强人所难。”我抓住那姑娘的手,“可是姑娘啊,回趟家吧,你的父母还在等你呢。他们……我们……很想你……”后来我感到无比慌乱,抽抽噎噎的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奇怪的是,我看见那姑娘也哭了,她抱住我,哽咽着,“爸,你知道吗,我的名字和你闺女的名字,是一样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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