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上的女人

        经历了这如许岁月，我这辈子，见过了不少美人。有长发及腰，袅娜蹁跹的；有浓妆艳抹，摩登时尚的；有短发削肩，帅气潇洒的；但都不及那日我在从家返校的列车上偶然遇见的、坐在我身旁的那个女子；是那种倾国倾城的美，美得萧然，美得恣意。

        那日，伴着一阵踢踏踢踏的高跟鞋击地声，她和她的行李箱，一起来到了我的座位旁。啊，是一个约摸四十岁光景的女人，身着快垂到脚面的碎花水红纺纱裙，脚踩一双黑色高细跟凉鞋。面色粗糙，像是从黄土地里挖出的土，和了水用力地抹在了脸上；眉头紧蹙，仿佛时刻等候着前方生活里的难处；眸色浑浊，像一口古井，在里面可以依稀望见她走过的岁月；皱纹如沟壑般深深嵌在她的眼角；头发绾着，粗糙的头发里，夹带着点斑驳的棕黄。

        半晌，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个保温瓶，拧开瓶盖，小心地放在前面小桌上凉着，里面冒着腾腾热气。她拿起来呷了几口，便闭上眼，头微微低着，打起吨来。打盹的时候，她依然面庞严肃，像那种饱经了生活沧桑与颠簸的女人，眉头因习惯了紧锁而松弛不下来。

        我倦怠邋遢地向后仰躺着，向窗外看了看，慵懒地哈了一口气。明明是从家出发返回学校的列车，却仿佛看不到终点，在中途迷路。行李袋里母亲给我洗好的橘子苹果和我的矿泉水瓶搅和在一起，绝望地等候着自己被消食殆尽的命运。我风卷残云地吞下一整袋的食物，往后一仰，便昏昏睡去。有时候，我觉得生活暗无天日，怎么打滚都陷在泥沼里出不去，像极了这一趟仿佛没有终点的列车，在漩涡里呼呼前进。渐渐地，我就在踉跄的生活里遗失了初心，在浮沉的世事里狼狈着爬行。

        “小姑娘，到站了。”她轻轻推了推我，微笑着，然后就利索地站起来收拾行李。

        离开的时候，她的凉鞋依旧踢踏着，像极了古诗里的平仄格律，收敛低调却又饱含张力。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她红得耀眼，燃烧着炽烈的热情；在浮躁悸动的世事里，她兀自地用了力，自成丘壑，是雷不惊雨不动的铿铿然的静谧；在瓢泼的时代风浪里，她固守着传统，平和不惊，宛如每天带着虔诚，用上好的心意，端出一碗醇美的酒来，邀生活一同举杯畅饮。

        她使我想起“倾国倾城”这个词语，是那种至真至醇的古中国女人之美，使我宛若醍醐灌顶，为之深深震颤。

        如地母一般，她给予我在颠簸不息的世事狂澜里一点安身立命的勇气，一些现世安稳的信心；使我逐渐改了自己粗犷的性子，也能如她一般，有一份晾置白水的情意；在川流不息的生命之舟里，不至于顾此失彼，而能优雅从容地，携一缕茶香穿行，在漫漫时光里兀自赏心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