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的时候，她只是晚上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记录白天所发生的事。记录那些人的表情，说的话，自己的回答，心情的起落，花瓣上的露，走廊尽头的晚霞，闪电的颜色。
后来，她走在回教室的路上，就知道自己晚上会如何在纸笔间描述，语文老师桌面上的那朵紫花。那是她在傍晚时在宿舍楼下捡起的一朵羊蹄甲，送给了前桌的女孩。显然的，前桌的女孩送给了她的妈妈。
再后来，她随身带着纸笔，记录所有触动。席卷而来的思绪涌动，就记在日记本里；精灵翅膀的闪念，就记在花本里。乐此不疲，像是跟未来读到这些字句的人对话。
她不知从何而来的笃信，未来会有人细读这些日渐圆熟的字迹。只道，起码还有多年后的自己，会去读。等自己老了，会慢慢读取字里行间那些青葱的忧喜。
后来的后来，字迹的成熟不再重要，她知道自己将一直记录下去，换成对着屏幕敲键盘也是表达。将一天又一天塞入硬盘、传到云端，怀揣着一种卑微的希望，希望它们能活得比自己更久几年。即便只是几年，然后随着数据的更新再沉入这个世界被遗忘的背面。
只是，怀着这般即便是微渺的希望，她也终于渐渐感觉到，对“记录”这件事本身，太过熟悉；对自己太过熟悉；对生活太过熟悉。像是一场爱恋，终于爱到了左手牵自己右手的“平平淡淡才是真”。而她也的确是在跟自己恋爱。
此时的她，已经可以说是“她们”了。
她在跟人理论，流下了委屈的泪水。而她同时也在看着自己凭借抽噎继续引发泪水，内里却毫无情绪；看着对方推诿扯皮并双手抱在胸前，不肯松口的皱眉。出了那扇监察队办公室的门，她抹了眼泪，弯了弯嘴角。虽然她一直知道自己在看着，甚至同时组织着写入日记的言辞，但那是她第一次这么直白地观看自己的表演。第一次知道，她已经如此“她们”。
这样的世界未免可怕，仿佛时刻有一个幽灵，在俯瞰。而谁也说不清，谁才是幽灵。旁观评判，是幽灵还是冷漠的理智；友好微笑，是幽灵还是机械的习惯。
这样的世界却也可爱。如同一部小说，她凭借着俯瞰，和对人心的推测，拥有上帝视角。她甚至参与这部小说的创作，人物的举止完全在预料之中。而那些脱离掌控的分钟和小时，就是该特别关注的时刻。
对脱离掌控的自己，她能凭借以往日记里的分析，迅速探明自己的状态。比如明明不饿，却呆坐着，吃下一块又一块的饼干。而后嚼着饼干的同时，就该知道，并不是饼干的问题，也不是胃的问题，是空虚的问题。
对脱离掌控或有信息盲点的外界，她会去问清楚。局域网是通过有线连接的，且掩码可以随便设只要不重复；那么多推销员上门推销办理信用卡是银行为了向商家收取手续费……
这些对外界信息的更新，都是在补充这部小说里的世界背景。如同包含极值的数据库，才是完备的数据库；包含细枝末节原理的世界背景设定，才能提供丰实到细节步骤的行为预案。为其他类似的场景提供参考模板，在她遇到相似的问题的时候，能迅速得出较为准确的推测，以维持她的“上帝视角”。
只是，不论是对自己，还是对外界，更新的速度已趋近静止。可爱的小说世界，不再出现新的元素，就开始腻味。那些“该特别关注的时刻”日渐凋敝，她日渐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兴味。上次充满好奇地问问题，是什么时候？不记得了。算算，也不过这一两年的事，却觉得苍桑如同老妪。
而拯救这个世界的办法，大概就是从其他世界南水北调，比如看书。好在还算有效，且日渐起色。在书的轮回里，她们终于可以再次并肩携手，呷着兴味去发现更多的自己和更多的世界。
孔子曰，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即便仓皇迫促，她们都在这，一起。
远航随笔
远航员阿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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