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农村有许多老妇人信佛，家里供奉着不同佛像，但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个用普通话都翻译不出村名的村子只有十几户人，类似的村子附近还有很多，隔着山就是新的村落。
十多年前，村子绕水而居，星星点点布在一条河的两周，河的上游紧挨着一座山，这山算不上高，但风景秀丽，唯一铺上了石板阶的路正对着这个村子，所以每个月才有一次的大集市都在这里举行，这时候附近二十多个村子的村民都会翻山越岭来参加这场盛会，再带上自家产的蔬菜、鸡蛋、或者别的一些手工的小物件，成群结队地走上这条蜿蜒的阶梯，上山参拜他们信仰的观音娘娘。
山上的寺庙和淳朴的村民并不相合，可以用一句辉煌来形容，除了大小，便是比上原来的皇宫也不差上什么。每一座屋舍都有精致华丽的彩绘装饰，据说原本只有最中间的一座稍显陈旧的佛寺，其他的都是后世其他信徒慢慢修建的，所以风格各不相同。可以看得出来，信徒们把这些佛寺保护得很好，处处都是干净整洁的，只有一些细节处才能看出它们原来已经经历了很长的岁月，原来由糯米黏连而耸立的建筑现在也不断加入了新工艺，保留到了今天。
徐国强是这个村子村长的孩子，小名强强，人称强子，11岁，从小肩负重任，每天天刚亮，就背着行囊准时爬上这条山路，花上小半个时辰，在每个寺庙大堂供奉的菩萨娘娘香案上点上三炷香，再跪在蒲团上恭恭敬敬行上三个大礼，把行囊中的供奉摆上香案，就该翻过几座山去上学了。这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要知道，村里多少孩子从小听着菩萨娘娘的故事，希望能天天看到菩萨娘娘呢！到了放学，他又会背着书包出现在不同的佛像前，诉说一天的事情，有时会是男身佛像，有时会去男身女面，大多是像原来皇宫里娘娘一样漂亮的姑娘。强强知道，菩萨娘娘其实是菩萨老爷，他读书的时候老师讲过，但阿爸不知道，阿妈不知道，他也就当不知道了，也一直跟阿爸阿妈叫菩萨娘娘。
隔壁的牛牛哥哥回来了，他带了一大群口中嚷嚷着“反封建”、“反迷信”的哥哥姐姐们回来，他们要烧了寺庙。阿壮叔叔说要断绝关系都没能阻止他，我不懂，什么是封建？我们遵从菩萨娘娘的教诲，从来没有做过坏事，这样是封建吗？我们相信业报，所以与人为善，这样是封建吗？我们相信因果，所以总会站在他人的角度考虑问题，这样是封建吗？我们相信来世，所以哪怕爷爷为了救落水的牛牛哥哥，再也没回来参加我的生日会，我也依然喜欢牛牛哥哥，这是封建吗？
是吗？是吧。
老师讲课说了，是封建。
我逃课了，我知道只有学习我才能像牛牛哥哥那样到山外面去看看，我也知道逃课是坏孩子才会做的事，但是我有比学习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牛牛哥哥，你别烧，别烧。”
“强强，你让开，哥哥这是做好事，以后你长大就懂了。”
“哥哥姐姐们，你们别烧，寺庙是菩萨娘娘的家，你们烧了，他就没家了，没家的孩子很可怜，毛毛家被烧了，他爸爸妈妈出去打工，把他留在别人家被人骂，还吃不饱的。”
“强强，你乖，别拦着哥哥姐姐，菩萨是假的，你从来没见过它对不对，这是原来的坏人骗你们的。就是想你们听话，哥哥姐姐们把它烧了就好了。”
“哥哥，别烧，啊啊啊”
最后，哥哥姐姐们还是停手了，他们每烧一间佛寺，我都会冲进去救火，我不懂死亡，只知道从小他们都陪着我，这是我的家人，而现在，我的家人要不见了。
这是我第一次进医院，伤不重，但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地方，我也要在这里生活，我这样想，就像牛牛哥哥那样。
我终究没有在那里生活，十多年过去，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还记得上游那座山上有着风格各异的寺庙，庙里有着形态不同的佛像。台阶又长出了新的野草，该割了；大门的祥云经过日晒雨淋有点掉色，过两天得去隔壁村的集市买点颜料补色；还有中心那座佛寺有根木头被虫子都要嚼空了，杀虫剂应该有用。
“哎——，你们做什么？”
“你好，这里不能进。”
“你们才不能进，要对这寺庙干嘛？东西收起来。”
“小伙子，稍安勿躁，你先去忙。”
刚进大门，一群男男女女就拿着摄像机和一些认不出的机器不知在干什么，别又是外地人也来“反封建”、“反迷信”了。一位老人家让原来那个被我拉住的年轻男人先走，他来跟我解释。
“我是XX大学的老师，姓徐，教历史的，这是我的工作证，小伙子本地人？”
我不会辨真假，但那工作证里的头衔真是吓人，要是真的，这老爷子说自己“教历史的”可真是谦虚。
“我是本村的，你们来这干嘛？”
“我原来有个学生也是你们村的，叫徐卫国，小伙子认识吗？”
？徐卫国！那是牛牛哥哥的名字，原来叫徐铁牛，考上大学后改了名。
“……认识，您是牛牛哥哥的老师？也是来烧这些寺庙的吗？”
“不，我是来保护他们的，爷爷对不起你们，原来爷爷走错了路，教错了学生，爷爷悔啊！”这位爷爷好像要哭了：“爷爷原来觉得反封建迷信，这些寺庙、古代书籍、传统节日习俗，就都应该消失，可这也是我们中华民族的根啊！我们正确应该做的，不是急着全盘否定它们，而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这些佛寺，中间那座爷爷保守估计是东汉建的，它的结构布局跟后期的寺庙相差很大，咱们国家最早的佛寺，是东汉时期的白马寺，在河南洛阳，这两座时间差不离。至于佛像，就更早了，你看，前面那座侧殿有一樽石头佛像。”
他拿出照片给我看。
“那是菩萨老爷。”
“对，相传他在公元前更多显示的是男身，传进我国后因为很多女子参拜，那时女子参拜男菩萨，这是不被理解的，所以用观音法相众多的理由将其面貌塑为女性，后期又整个佛像都塑为女士形象。”
……
老爷子说，那时大多数知识分子都跟他有同样的想法，他认识到错误后就给原来的学生一个个打电话，重新讲解了这节课，但已经晚了，那时他才知道，许多学校的学生们自发组织了“反封建迷信”活动，互相内部交换情报，将自己家乡所涉及“封建迷信”的国粹都毁了个遍。
这些年，他走遍了从学生手中一个个要来地址的地点，好一点的，还留下残垣断壁，其他的，就都夷为平地，甚至重建了其他建筑了。
“这是保留的最好的了——，卫国换了电话，前段时间同学会我才跟他联系上。我给他补上了教错的那一课，他——，他竟然告诉我，我——，他们没烧——，”他擤了擤因流泪而流出的鼻涕：“他们没烧完啊！他说他有个弟弟，他们刚点火他就去救火，还进了医院，那么点点大，才11岁，他救了它们阿！也救了我啊！我都想以死谢罪了，但我不能死啊，我死了就更没人去做这些了，还有人想烧了他们啊！”
“哦，那他做了好事？”
“大好事啊！这可都是国宝啊，我们全国的人都得谢谢你啊。”
“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想不出，除了你，还有谁会来这；就像我想不出十几年前，如果没有你，还有谁会站出来。”他对我说，很坚定：“徐国强同志，你要记得，再过十几年，你再看看，这里会变成我们国家宗教历史的名片之一。”
“会被保护起来吗？”
“会的，这就是我们正在做的事。”
“那我还能来吗？”
“当然，如果你愿意，我会去申请让你当这里的工作人员，有编制的。”
“我——可以吗？我没考上大学，还是个农民。”
“没有人比你更有资格。”
“嗯”
我想，我不是封建残余，下次，我可以挺起腰背对他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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