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陵的女儿

我叫司危，我是西陵的女儿。

西陵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我出生在西陵。可是，我没来得及在那里长大。

西陵不仅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还有天底下最好的人，有我最喜欢的怀曦、嫘祖、巫炤……

怀曦笑起来总是那么好看，那么温柔，像西陵远山上皑皑的白雪。有时候我淘气，被巫炤罚不许吃饭，总是他悄悄把甜滋滋的果子塞到我手里。

小的时候，总是怀曦和巫炤带我去逛花食节，后来几年巫炤忙着研究空间之力，渐渐地不再外出，就只有怀曦陪着我了。他自己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就惦记着给我换各种好吃的好看的玩意儿。西陵女孩儿中流行什么，怀曦总会给我弄到顶尖儿的一份，无论是样式最别致的衣裳，最时兴的口脂，还是装饰得亮闪闪的骨链、臂环、指环。

嫘祖是西陵最厉害最受崇敬的族长，也是我们最强的战士。她的号令，没有一个人不敢听从，不听话的，也都已经被她彻底打服气了，再也没有人会疑惑，强大的西陵怎么会有一个女族长。因为，是嫘祖成就了西陵的强大，是她带领着西陵族人，把日子过得越来越好。

跟别的部落打仗的时候，嫘祖披上战甲，威风凛凛，总是冲锋在前。在非战时，嫘祖还会带领妇女栽桑养蚕，亲自动手做衣裳，她的手很灵巧，做出来的东西都好看。

十岁生辰那年，嫘祖送了我一柄玉梳子，触手温润，精致可爱极了，整个西陵，再没有第二件。这其实是战利品，我还没有上过战场，本来没资格分的。可是嫘祖看见了，就给了我，因为她说，这把梳子最配我的一头长发。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她还笑着说，我们的小司危，以后一定是西陵最美的巫之堂祭司。

巫之堂，是西陵最忠实的守护者。巫之堂的祭司，个个都拥有强大的灵力。

而巫炤，是其中最强的一个。或者，更准确地说，他是巫之堂八百年来最强最尊贵的鬼师。

我总是听人用无限向往和崇敬的语气说起，昔日的破獍之战，鬼师大人率领巫之堂出征，以血画下符咒，一举灭杀了上百头凶残的獍兽，保护了西陵族人。巫之堂，是西陵最强大的守卫者，只要有巫之堂在，西陵就一定不会有事。

加入巫之堂，侍奉鬼师，是西陵人最大的荣耀。

所以当巫炤说我的资质很好，天生就拥有灵力，只要勤学苦练，有朝一日，定能与他比肩的时候，我高兴极了。

我做梦都想站在他身边，像他、还有嫘祖和怀曦那样，一起战斗，一起守护我共同的西陵。

在那段时光里，西陵有巫炤的巫之堂和嫘祖带领的战士守护，一直过着安稳的生活。

可是后来，西陵跟有熊联姻了。

那一天，部落里到处张灯结彩，摆上了最好的酒和肉，人人载歌载舞，喜笑颜开。

那个有熊部的姬轩辕，明明没有怀曦那么好看，也没有巫炤那样拥有强大的力量。

不知道嫘祖为什么会喜欢他。

不过嫘祖高兴，也就没有人反对。

巫炤亲自主持了嫘祖和姬轩辕的吉礼。

但是当天晚上，当大伙儿围着篝火，围着新人又唱又跳的时候，巫炤不见了。

我四处去找，最后发现他在一株梅树下吹笛。

巫炤喜欢吹笛，他的笛声很好听，很动人，姑娘们都很喜欢。

可是，那一晚的笛声，我说不出来是表达了怎样的感情。

我只知道，巫炤吹了一整个晚上，我也怔怔地坐在大树背后，听了一整个晚上。

再后来，西陵和有熊，要建立轩辕丘，要把所有的部落聚集起来。

她和姬轩辕，有很宏大的构想。

可是那些事，我不懂。西陵好好的，为什么要跟有熊搅和在一起，又为什么要管别人的事，现在这个样子就已经很好了呀。

嫘祖的想法，我不明白。

我去问巫炤，巫炤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说，那是嫘祖的心愿，她需要我们的帮助。

我点了点头，我当然希望嫘祖高兴，像我得到玉梳子时那样的高兴。

从那时起，巫之堂，开始听从嫘祖的号令，配合姬轩辕的部署。每一项任务，都尽心尽力地完成。巫炤变得越来越忙，没太多的时间教我法术，就算有闲暇，也多数花费在了缙云身上。

是的，那个所谓的有熊战神，亲手杀了巫炤的人，竟然是巫炤曾经拿命换来的挚友。

真是可笑之极。

在缙云意外消失，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死了的时候，是巫炤日复一日地坚持，拼命打开魔域把缙云救回来，然后他还在百神祭所待了很久，替缙云续命。

尽管，怀曦曾经跟我提过，身为巫之堂祭司，一定要懂得保护好自己，因为巫之堂的法术虽然奥妙至极，却并不擅长治疗之道。

当有熊的战神回归之时，整个轩辕丘都在欢呼，可是他们都不知道，巫炤在此后，昏迷了整整三天。而那，仅仅是灵力透支的代价之一。我不知道巫炤用了什么做交换。但当我遵照他的要求，去百神祭所为他送去所需的材料时，我感觉得到，巫炤的力量在衰退，缙云身上辟邪侵蚀之力太强大了，那是妖族的力量，即便强大如鬼师，应付起来也显得勉强。

我不知道嫘祖为什么要答应与有熊共建轩辕丘，巫炤为什么要拼尽全力去救缙云。嫘祖、巫炤，他们一个个都让我不明白。不过，无论如何，我都会跟他们站在一起。

我觉得，只要他们高兴，这就够了。

可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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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过多久，就是乱羽山之变。

乱羽山，离西陵不远亦不近，跟西陵本无半点干系。

可是嫘祖同姬轩辕商议之后，下令要巫炤带着巫之堂精锐去剿灭那里的魔，为远道归顺的小部落清理出安全的通道。

那明明是一个天清气朗的春日，四处的桃花开得红艳动人，是西陵最美的时节。

我第一次随巫炤出征，嫘祖特意为我缝了一个平安符，叮嘱巫炤和怀曦好好照顾我。

隔壁的季大娘，往我手里塞了肉干准备路上吃，我也答应了邻家的小奇，要挖出魔物的眼珠给他当弹珠玩。

我灵巧地跃上了獍兽，笑着朝送我们出发的大家挥了挥手，便急着转身跟上了巫炤。

那时候，我不知道，那会是看到他们的最后一眼。

我想过很多次，如果那一次，我不曾随巫炤出征，会不会就不至于亲眼看到那样残酷的景象。

只隔十数日，我们天底下最美最好的西陵，就彻底变成了一片死城一块焦土。

而我，徒劳地奔波在路上，什么也做不了。

接到嫘祖传来的西陵魔生变消息，巫炤便立刻命我们回撤，昼夜不息地往回赶。

我没见过巫炤脸色那么难看，心中惴惴不安。

一旁怀曦安慰我，虽然这一次乱羽山剿魔，巫之堂大部分精锐不在城中，但是西陵地势易守难攻，有很出色的战士，也有留守的巫之堂祭司，刚建起了最先进的灵柜之眼，还有嫘祖这样强大的战力与智谋。

更何况，轩辕丘就在旁边，本就有攻守之盟。

退一万步讲，对姬轩辕而言，嫘祖可是他的妻子。他们感情这么好，姬轩辕怎么可能不会来救。

我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虽然我并不怎么喜欢娶走嫘祖的外族，可也不得不承认，姬轩辕对嫘祖是真的好，不少西陵姑娘都因此在考虑是不是该同有熊的男子通婚。

至亲有难，怎么可能不会全力相救。

如果是我，无论是怀曦、嫘祖还是巫炤有危，我一定会拼了命去救，哪怕赌上性命也再所不惜。

可是巫炤在怀曦的解释之后，就依旧阴沉着脸，说了一句，事情恐怕没你想得那么简单。

我愣住了，可还是执拗地认为，西陵不可能会有事，嫘祖也一定不会有事。

可是，不管我如何的不愿面对，事实证明，一切如巫炤所料。

巫炤已经先一步赶回了西陵，虽然为缙云续命，折损了不少灵力，但他依旧是我们中力量最强，速度最快的。

而我们在接到消息后的第三天，终于赶回了西陵。

然而，一切都太迟乐乐。

黑色的魔气自西陵城冲天而起，即便在远处依旧刺目至极。一团巨大的乌云，边缘缠绕着猩红色的光，沉沉压在了西陵城上。

再靠近些，是令人难受作呕的腥臭味，那是鲜血的味道，尸体的味道。

倾盆大雨落下，密集的雨点让人睁不开眼。

混着魔与人的血水四处流淌，所经之处，一切尽皆化作枯土。

到处都是拼死战斗后留下的痕迹，武器劈砍的痕迹，魔物撕咬的痕迹，灵柜之眼攻击射线的痕迹。

西陵城，整个都毁了。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带着狰狞的、惊愕的、恐惧、变形的表情，全部失去了生命。

有魔的，西陵民众的，西陵战士的，留守的巫之堂祭司……

而最多的是断肢残体，散落在污泥里，浸泡在紫黑色的血水中，分不清谁是谁的。

西陵城内，几万人口，长的，幼的，男的，女的，一个能呼吸的活物都没留下。

我费力推开层层叠叠的尸体，踉踉跄跄地往城中心走去。

死了，死了，都死了。

雨点冲刷下来，混着我的眼泪不停地淌下来，腿不停地颤抖，几乎要跌倒在地。

怀曦扶着我，可是我感觉得到，他整个人也在发抖，剧烈地发抖。

我们的西陵，我们那么美的西陵。

怎么，成了这样的……

我迈着毫无知觉的腿，拼命地往前走，穿过越来越密集的尸体堆。

我要找嫘祖。

巫炤比我们先到，也许他及时地救下了嫘祖。

不不，不是也许……

是一定，一定，巫炤那么强，他一定能。

终于，转过一个弯，我们到了城中心巫之堂祭所，那里是西陵的中枢，守卫力量一向最强，如果嫘祖还在，那么她一定在那里。

我竭力睁大了眼睛，透过雨幕往前看。

而身边的怀曦比我更早地发出了一声野兽受到致命伤般的呜咽。

远处有三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站着的缙云，跪着的巫炤，还有撑着剑站着……死去的嫘祖。

我眼前一黑，跪倒在了雨水里。

嫘祖说，等我再长大些，还要教我怎么编好看的辫子。

怎么……不算话呢……

这一定是一场梦，一场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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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巫炤已经带着巫之堂最后的人聚集到了西陵的山洞里。

巫炤说，轩辕丘的人，根本没有全力来救，反而优先去救了别的地方。

姬轩辕，背叛了嫘祖，轩辕丘，背叛了西陵。

我们要为西陵复仇，要为嫘祖复仇。

要杀光轩辕丘的人，要杀光他们，要他们挫骨扬灰不得好死。

巫之堂，为护卫西陵而生，也愿意成为西陵盟友的屏障。

如今，西陵毁了，嫘祖死了，巫之堂再没有存在的意义，也没有归去的地方。

巫之堂，要化作复仇的利刃，刺进背叛者的心脏。

巫炤说得对。

于是，我们杀光了姬轩辕从集泷救下来的人。

我第一次动手，居然杀的不是魔，而是人。可是，那又怎么样，我就觉得痛快极了！

那些废物，当我们在路上截住他们的时候。

他们居然还带着劫后余生的笑容，对姬轩辕和缙云感恩戴恩，庆幸自己能够活下来。

真是可恨至极！

他们的命，是嫘祖每一滴血换来的。

弱小的部落有什么活着的意义！

只有强者才能生存，不是吗?

弱小的，只会哭哭啼啼的蝼蚁，根本就不配活着，就留着自生自灭好了。

谁强，就可以杀谁。人吃掉猪羊，强大的野兽吃掉人，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

为什么要去救这些没用的东西。

假仁假义的姬轩辕！

什么轩辕丘，什么天下，什么人族传承，这都有什么意义，怎么及得上西陵一分重要。

姬轩辕，要什么所谓的天下，他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东西，居然敢抛弃西陵，抛弃嫘祖。

他口口声声那么爱嫘祖，都是虚情假意，都是骗子！

缙云，分明也是叛徒。

是嫘祖让他摆脱了战奴的身份，亲手教他练剑，让他成为西陵的一份子。

是巫炤花了十年的时间，又费尽心力为他续命。

他居然，居然不是最先来救西陵。

西陵人对他的好，统统都忘了，就变成姬轩辕座下一条听话的走狗了吗？

忘恩负义的可耻叛徒！

如果他们都肯为西陵尽心竭力，也许西陵还能存下来，也许嫘祖还能活下来。

一切不会变得这么可怕。

为什么会这样，西陵这么好，西陵根本不用去做那些。

为什么要选择跟有熊结盟，为什么要建立轩辕丘。

西陵过好自己的日子就好了。

为什么要去除魔，如果巫之堂的人都留在西陵，也许结局不一样。

或者，哪怕都战死在西陵，一起战死在西陵也好。

我们不要什么天下，我们只要西陵，只要嫘祖，可是我们没了西陵，就什么也没有了。

当我哭泣的时候，为什么其他人都能无关痛痒地欢笑。

他们根本不懂，不值得，不配。

我要他们统统去死。

凭什么是你们活下来，凭什么！

为什么是西陵，为什么不是那个该死的轩辕丘。

我只知道西陵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我只想要和嫘祖、怀曦、巫炤在一起。

嫘祖已经死了，西陵已经毁了，这个世界根本没有存在的意义。

巫炤带着我们不停地杀、杀、杀！

我痛恨这个世界，所有人都该死！

我不知道，我们杀了多少人，多少魔。

反正，一切活物都不能放过，都要给西陵陪葬！

只有杀戮，能让我忘记一切痛苦，忘记西陵毁灭的事实。

耳边是无尽的哀嚎声，温热的鲜血溅上我的脸，我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武器……

各个部落开始盛传巫之堂的人已经堕入魔道，已经成了杀戮的怪物，一定要联合起来，消灭我们。

巫炤不在乎，我也不在乎。

西陵已经毁了，我们已经无家可归，存在的意义已经消失，死了和活着，又有什么区别。

再过了不知道多久，巫炤也死了，被他的挚友缙云砍下了头颅。

怀曦决定自我奉祭为人牲，为巫炤的苏生之术提供力量。

我戴好怀曦送我的骨链，手里握着嫘祖送我的梳子，依偎在巫炤旁边，慢慢闭上了眼睛。

术法开始起效，那本是用来惩罚十恶不赦罪人的术法。

我的身体开始灼烧，痛到撕心裂肺，整个灵魂都在抽搐。

可是那又算得了什么。

我看到了西陵城池，西陵盛开的花，巫炤在吹笛子，嫘祖吹埙应和着，怀曦伸手递给我一颗红彤彤的果子，我尝了一口，甜到了心底。

如果有一天，巫炤会醒来，我要陪着他。

陪着他，在这个没有西陵的世界上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