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的一生经历过很多次转变。
跪拜在菩提老祖身前是礼佛者敬佛之德，跟从唐僧是念佛者感佛之恩，西天之途是看经者明经之理，领会坐禅者登佛之境，得悟者证佛之道。从妖道一路摸爬滚打，斗！战！胜！修得正果。德！恩！理！境！道！这就是佛。
但在此之前，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几万亿个在天地间游离的原子以复杂又神奇的方式聚集在一起创造了一块仙石，石头本生的奇特又吸收天地之精华，竟然产下一枚石卵，化作石猴。它的出世在玉帝老儿心中并未激起一丝波澜，毕竟它只是万万宇宙的万万星球中一只在普通不过的灵长目动物。
那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组成这只猴子的原子甚至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它们毫无生命可言，自然也不知道在生存期间里的几十亿次合作里完成了怎样的壮举，但正是这随处可见的元素形成了它，或者说他。
在一个无从考证的时刻，在斜月三星洞中，故事拉开了序幕。
话说悟空在三星洞学道已有两年，平日或讲经论道或习字焚香，闲暇锄地养花，帮衬帮衬扫除工作，对于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已是绰绰有余，可谁让他是猴呢，免不了耐不住性子心生乏味。好在山后有片桃林，便常去打打牙祭，消磨时光。
这天他上山打完柴后，来到桃林，见一身木兰色七衣的和尚侧对自己，望着桃子沉思。
“小和尚，你在这儿干嘛？”猴子喊了句。
和尚转过头，上下打量他一圈，没有回答，笑了笑。
“你笑什么？”
“我笑菩提收了个猴子。”
“你懂什么。”孙悟空不高兴，绕过对方吃起桃子。
和尚并不恼，偏偏走到他跟前，弯下腰打趣道，“那你又懂什么？”
“妙演三乘教，精微万法全。”
“看来菩提真的很适合当老师......”和尚收起笑容，“小猴子，你来求什么？”
“求长生。你能出现在这儿，想必也是找师父求经问道吧？”
“算是。”
“求什么？”
“成佛。”
“佛？”悟空想了想，“佛能干什么？”
和尚又笑了，带着玩笑地语气说，“佛能长生不老。”
“那我也要成佛。”
“喔？那你最喜欢的是什么？”
悟空抓耳挠腮，目光最终落在手心里，“桃子。”
“若是成佛不让吃桃子呢？”
“丢掉便是。”
和尚摇摇头，“小猴子，看来我们都成不了佛。”
悟空坐在石头上边吃桃边看着和尚的侧影，他觉得这个人很奇怪，不像自己求学路上遇到的人也不像洞中师兄师弟。他顺着和尚的目光望去，只看见峡谷间云雾密密，而对方却仿佛能越过山川看到不同的东西。
临走，和尚把握了半晌也没吃下一口的桃子塞到悟空手里，“小猴子，你叫什么名字？”
“孙悟空。”
“喔......鸿蒙初辟原无姓，打破顽空须悟空，悟空。”
“那你叫什么？”
“金蝉子。”
“金蝉子，你还会来吗？”
“你希望我来吗？”和尚反问道。
“你这人乍一看挺自大，但还算有意思。”
“我会再来的。”
【2】
悟空始终没有在讲坛上见过金蝉子，不过他却总是会来那片桃园。有时一连几天都在，有时则几月见不到人影。孙悟空打心眼里觉得这个人很厉害，无论什么问题都能解答，可就是这么厉害的人，脸上偏难有笑容，多数都是那副被乌云包裹起来的阴沉。
“金蝉子，你师父今天又训你啦？”猴子躺在他旁边的草地上，撑起毛茸茸的脑袋问。
“他说我悟不透，却又不告诉我悟什么。”
“我师父说过佛陀点化众生讲究一个缘字，缘到了，一点就悟。”
“缘？”
“你想去人间看看吗？”
夏季山林湿润凉爽，山风将蝉鸣声缓缓拉长，金蝉子看见猴子的眼睛亮闪闪地盯着自己，心里微微震动，轻点了一下头。
孙悟空带他沿着自己走过的路下山。
看。生老病死，喜怒哀乐，白发悲明镜，青春换敝裘。
看。酒色财气，痴男怨女，万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
有位小女孩跪在路边卖身葬父，路人来往不绝，却没有人看她一眼。尸水浸湿草席洇在周围，在太阳底下发臭，苍蝇乱哄哄围作一团。等到太阳下山，一位花枝招展的老妇往地上丢了一串铜钱，勾勾手，牵走小女孩。
秋闱即将开始，考生们纷纷奔走投卷，有家室或有才华的一投即中，纷纷拜入公卿门下，那无财也无天分者仕途无路，只能整日坐在房中长吁短叹，想得开的云游四方，想不开的郁郁而终。
他们隐去身形，像一阵风游游荡荡，仿佛游离在时间之外，金蝉子只是垂目打量世人，一丝一丝收起初下山时嘴角寡淡的轻笑，不再说话。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们到了花果山。
“这是我的家。”孙悟空笑起来，略带兴奋地给对方介绍起来。他只走了五年，这里并未有太大变化，满山花果，树荫遮天蔽日，阳光透过叶片投下化不开的绿光。
“很漂亮。”
“我带你去看猴子猴孙。”悟空拉起金蝉子的手臂急走两步，穿过一丛齐腰杂草，刚来到水帘洞前，便听见瀑布后时隐时现的哭声。
一众猴子围在几具尸体前嚎啕大哭，从断断续续的哭声听出他们都是被山上滚落的碎石块砸死了。
“妈妈，我也会死吗？”小猴子泪眼婆娑地伏在母亲背上问。
“不会的，等大王回来就好了。”
“大王？我从未见过他。”
“他是我们中最厉害的，他很快就会回来了。”
金蝉子感到悟空握住自己的手轻轻颤抖，不忍再听，暗自结了手印，一眨眼回到桃山。
山中依旧幽静，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3】
秋天。桃林凋零，僧鞋踩在层层叠叠的落叶上。树木的形状更清晰的展示出来，巨大的根茎在地面上隆起，互相缠绕。满眼的九里香，让一切都沾上若有似无的香气。
金蝉子会盘腿坐在树下读不同的经书，当他打坐时，金黄的叶子便落进双腿交叠处的衣料里。
孙悟空常偷偷打量他的侧脸。那是张极好看的侧脸，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却又和不似凡人乏味，透出灵动的仙气。等到对方再次睁开眼捉住这股余光，他才会装作不经意移开目光。
同门的师兄弟都说悟空越来越像人，可哪有人能做神仙呢？
冬季。他随金蝉子一同下界代天庭镇妖。
山火四起，小妖逃窜。金蝉子起了恻隐之心，收了神通，将头领交给托塔天王，拂袖而去。
“你刚刚为什么手下留情？”路上，孙悟空问他。
“魔也好，妖也好，不过是心有迷茫，不知道是对是错。如是等辈众生，各各差别，分身度脱，我不想留一条死路。”
“你这么想多久了？”
“每天都想。”
“你执着了。”
“那你怎么想？”金蝉子看着孙悟空，“命数有定，你整天想修得长生不老回到花果山，救猴子猴孙脱离轮回之苦何尝不是执着。你天天等在桃山，不是执着又是什么？”
被戳穿心思，孙悟空又急又恼，更多的则是没来由的害怕。
金蝉子上前一步，孙悟空便后退一步，退到第三步时，金蝉子便不再向前了。
“孙悟空啊孙悟空。”他边笑边轻轻摇头，“我愿你，一身都在规矩中。”
说完，隐去身形，再不见踪影。
有那么一时半刻，孙悟空被障在这句话中，难以也不敢揣测其中的深意。
千头万绪，无话可说。像做了错事，愣在原地。
此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孙悟空都未再见到金蝉子。
【4】
在洞中的第七年，菩提开坛布道，见悟空坐在众弟子中，魂不守舍，只自顾自傻笑，掐指一算，期间错杂了然于心，便问，“你要学趋吉避凶、朝真降圣还是参禅打坐啊？”
“弟子要学长生。”
菩提自然知晓，出了个暗号，等着孙悟空找上门，既然是灵明石猴，开个小灶儿理所应当吧。
又学几年，终于是到了学成下山的时候了。
“你去吧，从那里来便回那里去。”
孙悟空心里不舍，但师命难违，只能与众相别，末了跪在菩提老祖面前。
“师父，悟空有一事相求。”
“讲。”
“我有一位好友，名为金蝉子，是西天大雷音寺如来佛祖坐下弟子。与我分别数载，全无踪迹，还望师父告诉我他的去向，了我心愿。”
“金蝉子，他轻蔑佛法，被罚轮回十世。”孙悟空还没接话，菩提接着说，“你心性未定，不能同人讲是我的徒弟。”
孙悟空回花果山安顿好一切后，决心再去见金蝉子一面。
谁知等找到时，那人真成了懵懵懂懂的小和尚，见到他吓得跌倒，躲到大石头后面鬼哭狼嚎地喊有妖怪。
“我不是妖怪。”孙悟空笑了，向他伸出手，“我是神仙。你要去哪，我保护你呀？”
小和尚还是害怕，但已经从石头后走出来，他见孙悟空长得虽然吓人，但却是没有平常妖怪的戾气，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居然有些可爱。
“我要去河对岸化缘，可是这儿附近没有船家。”
“我带你去，上天入地，都带你去。”
“敢问仙人叫什么名字啊？”小和尚趴在猴子的背上问。
“齐天大圣孙悟空，你可以叫我悟空。”
小和尚长大成年后，师父便派他去西天取经，既没说由头，也没指方向，只是送他上路，说命数已定，缘分却未到。
小和尚参不透其中深意，却还是背起行囊上路。
等孙悟空从花果山再回来时，只看见那流沙河的妖怪颈间挂着和尚的脑袋，面目全非，白骨森森，他还是一眼就认出那骷髅架子便是自己的小和尚。
“你打死我也没有用。命数已定。”在金箍棒下，那妖怪没有求饶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什么命，谁的命？”
“他金蝉子注定要轮回十次，你打死我，也救不了他。”
“这是谁定下的规矩。”
“如来佛祖。”
孙悟空放了妖怪，一个筋斗云便向西天飞去，但无论他用多大力、飞多久，落地之时都留在原地。
他已经失了心智，恨到极致，不怒反笑，戾气撼天动地，直捣天庭而去。
天庭正值杯光筹措之际，莺歌燕舞，花团锦簇，好一个蟠桃盛会。
悟空毁了蟠桃园，饮了御酒，吃了仙丹，被太上老君困在八卦炉里，用三昧真火里烧足了七七四十九天，练就金刚之躯，火眼金睛。这一番折腾，猴王更无惧天规戒律，举棒就打，无一神可挡。
整个天界鸡飞狗跳，玉皇大帝被桌下，又急又气喊道，“快去请如来佛祖。”
孙悟空持棒怒视如来，“你就是如来佛？我来问你，金蝉子哪里去了？”
“你与我打一个赌，赢了就告诉你。”佛祖垂目打量悟空，笑得神秘莫测，“我赌你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后来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了。
齐天大圣被困在五行山下五百年，等一位自东土大唐而来去西天取经的和尚。
五百年，每日路过的行人不计其数，而他还是一眼就能认出这个人。
唐僧第一次见孙悟空便觉得眼熟，“徒弟啊，你姓什么，我给你起个法名。”
“孙。不劳师父费心，我原有法名，叫孙悟空。”
【5】
曾经，在一切还未开始之前。
金蝉子坐在如来身侧，他问如来，如何才能成佛。
如来答道，放下放不下，舍弃舍不得。
曾经，在一切都混沌无措之时。
金蝉子遇到一只猴子，带他见了喜怒哀乐。
当他闭上眼睛，眼前的景象与佛法无关，念珠在指尖空转几千个来回。
你仅仅是呆在我身边，就开悟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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