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的风夹带着海水的黏糊糊。
到处是黑黝黝的皮肤。偶尔几个白皮肤和高个子,就被认为是外地人。她熟悉这里的街道。街头街尾的人都认识。可是除开这些,她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甚至于,她能看见若干年后这里的光景,和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也许只是白发爬上了发梢,内心却还只是这片海、这条街道。人们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在生活,做着且只做“有用”的事情,就如每天睡觉吃饭,周而复始。可是就如墙角开出的一朵艳丽的三角梅,她是希望自己的生活有不一样和惊喜,有不一样的颜色和味道。
那个楼梯有12层台阶,她走一次数一次,迈上去的时候双腿如同千斤重。每次见到同事都无法将名字和人对应起来,只能尴尬地笑一笑,说你好。至于班里的孩子们,也是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记住几个班干的名字。
以前内向对于她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至少能静下来看几本书,比旁人更细腻敏感地观察这个世界。可是当工作了,内向似乎就成了一种诅咒,一种缺点。
“XX又生了一个女儿。”
“听说这个月工资扣了一百多块哦。”
“又叫我们干这些活,烦死。”
每天耳朵边都充斥着这些家长里短,抱怨声叽叽喳喳,她有时候真希望自己能清净一会,一个人待着。可是,那样又显得不合群,是的,她真的显得太沉默寡言了,以至于在这里太突出,或者,让人觉得突兀了。但是,说什么呢?其实她真的没有什么好说的。别人的事,她有什么资格评论,自己的事,又关别人什么事。想来想去,只有无关痛痒的寒暄可以说,不过,那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这天下班做完了饭,喊爸爸吃饭的时候没听见答应声。她走上楼去,看见电视开着,很大声,她皱了皱眉头,用遥控器关了电视。沙发上的爸爸已经睡着了,疲倦极了的样子,似乎睡了好几个世纪,大腿似乎比以前纤细了许多,她突然有种心酸极了的感觉涌上心头,爸爸真的看起来老了许多。她不忍心叫醒他,准备转身走了。没想到爸爸也醒了。
他看见她,说道:“饭做好了?你妈呢?”
“已经在下面了。等你了。”
“好,一起下去吧。”
饭桌上,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家里的气氛总是很严肃的,而且家里大小事情也是爸爸一个人做主说了算。
“小夏,你说院子里要不要加一个水池什么的?”
“啊?好啊。”她觉得很意外。因为以前,爸爸是从来不会问她和妈妈的意见的。他有什么决定,就刷刷立刻自己去做了。通常都是事情完成了她们才知道。现在他竟然优柔寡断起来了,像个小孩一样要征求别人的意见,全然没有了他以往的雷厉风行。她心里竟然有些难过起来。
于是,本来想和他俩聊聊工作上的苦闷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
家里有棵长得很茂盛的夜来香,一到夏天的夜晚就香气浓郁,飘满了整个院子,并顺着窗子飘进了她的房间。炎热的夏天,偶尔有一丝凉,将蕾丝帘子的一角吹了起来。爸妈在外间的客厅里看着电视,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写着东西。如果爸妈知道她这么不务正业,估计又要皱着眉头说她了,他们宁愿她多花点时间在工作上。
以及,好好找个好人嫁了,过上安稳的相夫教子的生活。于是,他们找人介绍了施燃给她。施燃属于相亲角里父母喜欢的相亲对象,条件外表样样都非常符合老人家对女婿的要求。但是,就是说不上来她总觉得缺点什么。她时常劝慰自己说,人无完人,他能对你好,对自己的父母好,人又有责任心和上进心,就已经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了,人不能太贪心,对吧? 比如她爱做梦,他却很现实,他经常和她说,早结婚早要孩子啊,然后考虑买房什么的就可以一系列地规划了。能考虑这些也说明他很成熟有责任感吧,没有人会因为这些烦恼到和另一半分手吧,应该只是自己太作了,应该是的。
“你真有闲工夫。”这是他看过她写的东西的评论,那一刻她才真正看到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好远好远,隔着一条好宽好深的鸿沟。
天色渐冷,她的家境不比施燃,她家里住的是爷爷留下来的老房子,到了冬天特别冷,有时候为了能写点东西,她会半夜一个人裹着被子在书桌前写。她写着自己都不满意的文字,写了又改,改了又写,其实她都觉得丧气,写这些胡乱东西又有什么用呢。但是没有人否认的时候总是觉得还有一丝不懂天地之大的勇气和执着。可是从自己信任和亲近的人口里说出,就如同心被人窥探了又绞碎了一般难受。
“爸爸妈妈,我想辞职。”
突然饭桌上一阵沉寂。爸爸夹菜的筷子停住了,啪地一声放在桌子上。
“这是多么好的一份工作,多少人削尖脑袋想进去。你却想辞职?”爸爸望着她,用一副“你怎么还是那么幼稚”的表情和语气说道。
“你辞职你想去打工么?”
“现在不也是打工么?我只是想去做自己想做或者应该做的事情,我还年轻,我不想过这种一眼望到头,而且不适合自己的工作,我想去尝试别的可能。”她迎着爸爸严厉的目光,鼓起勇气一股脑说出自己的想法。
“小夏,你听你爸爸的,过几年你的想法可能就变了,等你结婚了有了小孩,你就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好了。”妈妈说话了。
日子就像那锈迹斑斑的水龙头。用起来有点费劲,换了吧,又实在有点麻烦。
每个人生活都有苦恼。那么,与那些承受巨大痛苦还在坚强坚持的人来说,她的烦恼又算什么呢。可是她的烦恼是什么,只是萦绕于心头的一丝丝一缕缕自己也不是很明了的情绪吧。
水管结了冰,开了花。就是这样一个清晨,爸妈早早起床忙活了,虽然是这样,家里的日子一向都是紧巴巴。每个月她拿着微薄的工资,对家里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帮助。妈妈却是很骄傲她能有这么一份稳定的工作。或者,是他们对她的期许,让她一直在坚持。但是,为什么这份期许,好像慢慢变成了枷锁呢?
她是家里的唯一的孩子。父母自然是希望能在身旁的。反对她找外地男朋友,反对留在外地工作,阻断一切她与外面世界的可能性。留在爸妈身边是可以的,何况还是她亲爱的爸妈,可是在小城工作却是压抑和沉闷。一眼望到头的工作前景,错综复杂的人际人情关系,如头上低低的云,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总感觉一头貌似老虎的动物在内心低吼,烦躁地踱来踱去。
“小施,你有空劝劝她。竟然想辞职。我看她是脑子坏了。”餐桌上,老爸对施燃说。
“好的,伯父。放心,我会好好劝劝她的。”
他果然不负嘱托,苦口婆心地劝她。
施燃劝她的样子让她想到了她爸妈,一如的权威感。他甚至都不问一下她怎么想的,就劈头盖脸地说这个决定怎么怎么不好。其实但凡他们有一点点心思听听她自己的想法,她也许都没有这么固执,也许还会通情达理地维持原状。可是现在好了,她倒有兴趣要试试看到底有多不好了。
他们走在小区的林荫小道上。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照耀着。
“你是不是一定要那么固执?”施燃非常不解道。
“是的。”她微微笑了笑,一缕阳光透过树叶晃在她脸上,却感觉冷冷的。
“外面有什么好的。你一个女孩子家家待在家里,有稳定工作,嫁人生子才是正经事。”施燃说得义正言辞。
“那是你认为的。我觉得我的人生不止这些。”
“你是太幼稚了。你以后会明白我所说的。”
“谢谢。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不到最后一刻,谁都不能盖棺定论。”她站住了,扭头往家里的方向走去。忽然她转过身来,走到他跟前,认真地看着他,说道:“谢谢一直以来的照顾,对不起,我们分手吧。”
施燃很诧异她的决定。向来他都觉得,她能有自己这样一个男朋友,应该知足了吧。就她家的条件,她的条件,怎么能配得上自己?如果不是看在她温柔贤淑工作稳定的份上,如果不是为了早点结婚生孩子,如果不是为了不再浪费他宝贵的忙事业的时间,他怎么会看得上她?他尚且没有分手的想法,何况她?这对于他来说是丢颜面的事情,既然对方提出了,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得知她和施燃分了手,爸爸气得几天没有理她,一是气她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擅自做决定,二是不但这么好的男朋友不要了,稳定的工作也想不要了。他觉得这么久悉心培养的女儿就全部白费了,一切都超出了他的控制范围,让他觉得很无力。
然而她的主意已下,自己的人生终究要是自己走的。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家,既熟悉又陌生。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一起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好好谈谈彼此内心的想法,为什么总要一言堂、固定死板一条路走到黑呢?无论如何,如果没有人理解,那么就让时间去理解吧。
提着行李箱离开家,步伐沉重。她望了望二楼爸爸的房间,她知道他还在生她的气,不愿意看见她。只有妈妈和姨妈一起送她。妈妈偷偷往她包里塞了几千块,妈妈不舍,但终究心软,怕女儿受苦。进站前,她抱住妈妈,说道:“跟我和爸爸说声对不起,女儿不孝。”当她进站的那一刻,妈妈的眼眶红了。后来她才得知,妈妈在火车开动那一刻,控制不住大哭了一场,也许只有那时,她才发觉一直在身边长大的女儿终于离开家,真正意义的离开自己的身边,要飞了,要飞往更广阔的远方,那个她不再一伸手就能够得着的远方了。
窗外的风景在往后倒。看似往后倒,其实火车却是往前的。真希望人生也是如此。她望着窗外,心里默默地想着,仿佛心也飞扬起来,似乎有了些希望。她还是那么瘦瘦小小,可是内心却踏实了许多。
命运待她不薄,她不久后就找到了一份编辑的工作,薪水也不低。也许是上天在犒劳她一直以来的努力吧。回到狭小的出租屋,边吃着自己下的简单的西红柿蛋面,边在笔记本上看着稿子,啪啪地打着字,窗外是车水马龙,喧嚣世界,而她似乎在这偌大的世界里在自己的文字中找到了位置,有种以前从未有过的踏实,如同手中的这碗面一般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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