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欣阳的面色更加憔悴了。早晨我去看她的时候,她头发散乱,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尽管窗户被厚厚的窗帘遮挡着,根本看不到外面。
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没有了几天之前的那般盛气凌人。好像一只奄奄一息,精疲力竭的小狼。看着颇让人揪心。
我仍旧记得前几天的那个晚上,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右手拎着凳子站在急诊大厅里面,周围围满了人。大多是我们的护士,还有几个保安。
她站在人群中间,近乎歇斯底里地吼着,“白晓生呢!快把他叫出来!否则我砸了你们医院!”
护士长把手摊开来,小心翼翼地劝阻道,“您先冷静,白医生现在真的不在院里。刚刚我们已经联系过他了,他马上就回来。您稍安勿躁——”
没等护士长说完,她便甩开披肩的头发,抡起凳子就朝护士长砸过去!“少废话,你不要骗我!”人群顿时骚动起来,爆发出一阵尖叫。
“住手!”我厉声喝道。
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朝我这边看过来,然后十几道目光也都朝我这边看过来。我感觉到我的手心微微有些出汗。
我紧了紧拳头,“找我什么事?”
“白晓生!”她拎着凳子突出人群,在我面前不足一米处站定。她说,“一个星期之内,我需要你把我的眼睛治好!明白吗?治好!”
她晃了晃手里的凳子,举到我眼前。对于她的来意,我也些微懂了七八。我知道我没有第二个选择,我说,“你先把凳子放下,然后我们去做个检查,你看怎么样?”
点头。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啪地把凳子扔在一边。这时候已经有几个保安蠢蠢欲动了,我忙侧出个身位来,带她去做检查。趁着她走在前面,我回头冲护士长打了个手势。
不要报警。
虽说谢欣阳的态度并不友善,但好在很配合检查。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她已然安静了许多。我看见报告单,终于明白了她情绪如此激动的原因——她患眼癌,已经到了中期的地步。
她显然是知道的,在我告诉她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很平静。只是仍然以一副威胁的语气对我说,“一个星期之内,你要把我治好。”
我说,“好。”
即便如此,我并没有这个把握。她的视力状况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会在一个月以内完全失明。现在我能做的,就只是帮助她延缓病情的发展。若想根治,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晚之后,除了基本的治疗她很配合之外,她几乎一句话都不说。护士给她送饭的时候她也不吭声,等到饭菜凉了之后才想起来吃。似乎那个晚上的她只是火山爆发,过后便如同冷却的火山灰一样,灰暗而且坚硬无比。
护士长曾经试图跟她聊天,但几乎每次都被她轰出来。我们唯一知道的,就是每天夜里,她都会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而轻轻地啜泣。偶尔会抬起右手,猛地朝墙壁砸下去——一拳一拳……墙壁上留下了暗红色的血迹。
谢欣阳住院的第六天,清晨,我早早地来到她的病房。她躺在床上,呆呆地望着被窗帘遮挡住的窗外。她的面色更加憔悴了,一片死灰色的表情积郁着巨大的忧伤。她一动不动,仿佛没有看到我进来。
她的视力又一次下降了,现在的她能见度已然不足了五十米。
但我仍旧挤出笑容,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病历,对她说,“谢欣阳,最近还不错,有一点进步。相信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别担心。”
过了一阵,她举起来两根手指,示意我还有两天的时间。我尴尬地笑了笑,我说,“为什么要把窗帘拉上呢?你应该多看看外面。”
说着,我过去拉开一半的窗帘。光线一下子涌了进来,泼洒到谢欣阳的病床上。整个房间里瞬间填满了光的颜色。
天边刚刚泛起了一抹鱼肚白色,正是日出的时候。这扇窗户正好对着东方。
谢欣阳的表情动了动,从干裂的嘴唇里生硬地挤出一句话来,“把窗户打开。”
我愣了愣,照她说的做。她眯起眼睛,凝视着窗外的一角天空,竟然慢慢地从床上坐了起来!然后她下地,沓拉着拖鞋步履缓慢地走到窗边,清晨的微风吹得她额前的发丝微微有些凌乱。
我不知道她在看什么,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东西吸引着她。并且这个东西,会是打开她的内心的一柄钥匙。
良久,我问她,“你在看什么?”
“日出。”她答。出了奇的迅速。说着她又沓拉着拖鞋回到床上,继续以平常地姿势躺着。我关了窗户,拉过一张椅子坐到床边:“你喜欢看日出?”
她没说话。目光久久地盯着窗外。又过了许久,她缓缓开口道,“那个晚上的事情,对不起。”
我心里一惊,随即笑道,“没关系。你……?”
“我只是想让你治好我的眼睛。”她说,“其他医院的医生都不愿意治疗我,他们说我的眼睛已经没有办法恢复了。我不信,我想他们就是嫌我支付不起医药费。”
我摇摇头,“你会好的。”
一抹淡淡的笑容从她的脸上浮现出来。就像颇开云层涌向人间的阳光。尽管她笑得很生硬也很勉强,但这却是她除了悲伤之外的第一个表情。
“谢谢。”她说。
“这是我应该做的。”
“不,我是说……”她抬手指了指窗外,“谢谢你帮我拉开窗帘。”
我明白过来,她说的是日出。但我不知道这日出对她究竟有怎么样的意义,让她拨得云开似的从闭塞的情绪里面跳脱出来——事实上,这也是之后我问她的问题。
她看了看我,“你真的想知道?”
我用力点头。
她起身,从枕头下面摸索出来一张照片,上面有两个人。一个是她,我依稀认得出来。她笑得很灿烂,跟现在的她简直判若两人。而她身边的是个做着鬼脸的男生,瘦高瘦高的,穿着黑色的大衣。
而他们的背景,就是被朝霞染红了的天空。太阳在照片里露出了半个脑袋。我一时间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时候她沉沉地叹了口气,“这是马子威。我的……前男友。”
她说,她和马子威的第一次见面就是在海边看日出的时候,马子威笑得就和新生的太阳一样温暖。他们在一起三年,期间分分合合的,分开了最后总会在一起。这让谢欣阳更加地相信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爱这回事。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这是某一天,谢欣阳问马子威。
“会的,谢然,你要相信。”马子威冲她做了个鬼脸。于是时间定格下了这张照片。上面有当年还在叫“谢然”的谢欣阳和马子威。
“但是,后来,我的眼睛就出了问题了。”她说着,眼里不自觉地溢出些晶莹的东西来,“开始我们都以为只是视力下降了,后来发现并不是。医生要我们付一大笔手术费……”
结果,马子威在出去取钱的那个晚上,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三天之后,谢欣阳就支付不起昂贵的住院费,被医院赶了出来。几经辗转之后,她便来到了几天之前的那个晚上。
“我恨马子威。”她近乎咬牙切齿地总结道,“以前我相信世界上有美好的,现在我不相信了。”
她抬手用袖口擦去了脸上咸涩的液体,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我,“你出去吧,我累了,想睡觉了。”
我点点头,但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只是说了一句“相信世界上总有爱的。”便出去了。这一天,谢欣阳一直在睡觉,没有吃饭,也没有做任何事,像是睡足了这些天以来的觉。
第二天,我来到病房的时候,谢欣阳已经换了身便装,站在窗前。天色略微有些阴,只看得见白寥寥的天光蔓延开来。
“你这是?”
“我得离开了。”谢欣阳说,“我知道,你根本治不好我的眼睛。”
“不……”
“听我说完。”她摆摆手打断我,“你知道我现在看到的世界吗?其实我根本就看不见日出什么样,眼前白茫茫的。现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值得我留恋的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些慌了。
“没什么。我想要说再见了。”谢欣阳最后给我一抹笑容,“我已经厌倦了这个世界了。”
她说着,便往门外走。我想拉住她,她突然从地上拎起一张椅子,横在我面前。我又看见了火山爆发的她,“别拦着我。你没有治好我。白晓生。”
她的眼神充满了绝望和愤怒,没有一点色彩。她“啪”地把椅子扔向一边,然后离开。我呆站在原地。
难道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属于谢欣阳的爱了吗?或者,她真的看到了所有的东西了吗?我不知道。
谢欣阳就像一颗石子从冰面上划过去,划过我的生活,没有留下一点痕迹。我照常沿着生活的轨迹,每天给很多病人看病,看很多张报告单,上班很早,下班很晚。甚至永远不会下班。枯燥的很。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谢欣阳说的很对,这个世界的确让人厌倦。
慢慢地,谢欣阳这三个字也淡却了人们的记忆了。
直到一个月以后的某一天,我收到了一封信,里面夹着一叠照片。在我打开信的一刹那,我的心脏突然剧烈地跳动起来。我想我的手颤抖着了!
白晓生:
托你的福,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瞎子。那就是我。在写这封信之前的一个星期,我便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这封信是我让陌祁代笔写的。
哦,陌祁是我在旅行当中碰到的一个人。你肯定以为我是去天堂旅行了吧!其实不是,我那么说是报复你没有把我治好!我想在光线完全消失之前,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
但事实上,你真的治好了我。如果不是你拉开了窗帘,我或许就不会看到阳光。我就不会遇到陌祁。旅行沿途的日出真的很美,我竟然一直都没有注意,是一种不一样的色彩。在我能看到的时候,我居然都没有注意到。
其实你说的对,这世界上是有爱的。只是我们大多数时间我们只看见了生活的表面,都忽略掉了。就像陌祁,他一直陪在我身边。这里有很多帮助我们的人,很多我没有看见的美好。
谢谢你。
我笑了。生活总不会让人厌倦的。
我翻看着她寄给我的照片,照片上的她笑得很开心,尽管眼睛看起来空洞的很。而那个叫陌祁的男生拉着她的手。他们站在露出了半边脸的太阳的前边。
光线并没有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我又读了一遍信笺。她的署名是“谢欣阳”,而我分明看见“谢然”的名字端端正正地写在了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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