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年轻时体弱多病,但最后却活到96岁,可谓善终。最后三年她一直住在医院里,两层病房住的都是年过九旬的老同志。她的主治医曾跟我议论过他们长寿的原因,她笃定地认为,这些老红军基因优秀!我想想也有道理,他们一生经历过多少苦难、战争和政治斗争,多少战友倒下,又有几人幸存?(有一个参考数据,中国军民伤亡3587.9万人才赢得抗日战争胜利)
那么,母亲给我遗传下什么?
我和母亲相处了六十六年,如果减去我上山下乡的十年远离,也在她身边幸福生活了五十多年。但是,我印象最深的却是三次会面。
第一次是1969年6月,我到云南才一年多,一封电报又把我召回北京,电报写的是,父亡、速归。当我敲开家门,几乎认不出母亲,一年前她还是一头黑发,而眼前却是霜雪苍头!那一段是她一生最困难的日子,父亲被迫害致死,骨灰都无处安放;她也是“戴罪”之身,尚未“解放”,四个子女南一个北一个西一个东一个……那真是生不如死的年月。或许,隨父而去是她最好的解脱,她亦有战友、亲人做了这样的选择,但想到我们,她选择了活下去!过了许多年后,每当忆及那动乱年代的选择,她总念叨半句话,“你们还小、还小……”后半句语焉不详、从未吐露。那年,她就像一只老母鸡,已然遍体鳞伤,仍要奋力护着幼雏。那次见面,母亲让我掂出了责任的份量。
第二次是在一次大事件中我写了太多的新闻报道。就在报社让我做检查的头天晚上,我亚力山大,她来到我房间。依她的立场和观念,未见得同意我的所做所为,但是那天晚上,她没有跟我讨论这些,只是对我说:如果你认为自己没错,就不要检查。这让我记起十岁那年,家里似乎发生了变故,父母显得焦灼不安。一天很晚了,父亲未归却来了电话,他们在电话上说了好久,我听不清,但最后一句听清了却不懂,母亲冲着电话大声喊着:你要签就签,我不签!父母向来相敬如宾,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母亲失态!一直到1978年平反,我才明白母亲是二十年拒不签字“认罪”的右派。所以,我们娘儿俩在八十年代最后一年那天的谈话,让我懂得了人格的尊贵!
第三次是她离开我们的前四天,那天是母亲节,我去医院看望。最近一年,她的意识日渐恍惚,不大认识人了,说话只是几个连不成句的单词,身躯也萎缩成小小的一团,常常哭笑莫名却格外动人。似乎,妈妈回归到一个婴儿。但那天,她端详我许久,却说出一句意思完整的话:你也老了!明明是她的节日,她却惦记着他人。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感慨,沧桑、温馨和依恋……曾记得母亲住院后的一天,一位姓魏的农村老大娘来看她,还带着一大兜杏仁,我不知道从哪儿冒出这么个亲戚。后来才知,魏大娘是延庆的植树模范,一个人坚持了一二十年、绿化了几万亩荒山、种满了杏树!十年前母亲从报纸上看到这消息,一下子给魏大娘寄去五千元钱!别人问起,母亲只说,那个老妹妹不容易呀……母亲与我最后的交流,让我感受到悲悯的大爱!
母亲,追隨您为家族创下的寿命记录,我还可以再活几十年。责任、人格、悲悯,仅仅这三条遗训,就足以让我的人生更完美!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