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饭点,明亮的小店里坐着一位女孩。女孩来回翻动菜单,半晌,红了眼眶,哑着嗓子出声:“老板,我要一份咸味的甜水面。”
女孩不爱吃甜的。可是从小由奶奶一手带大,不知道是不是老一辈的都觉得小孩儿就爱吃糖,她从小就在“蜜罐”里长大,以至于到了最后她渐渐不抵触甜食了,甚至有点喜欢。女孩正出神,一霎被拖拉机的轰轰声拉回现实,快步跟上已经走得快没影儿了的奶奶。
女孩在客厅里坐着。她看着奶奶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去橱柜里捣腾,一会儿往鸡舍里钻 ,许是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她小心翼翼地出声:“奶奶,我不想吃水煮蛋了,我想吃面。”奶奶盖上锅盖,快步走出来:“哪儿有面给你吃,有蛋你还挑,等会儿给你放糖就好了啊。”女孩用手不停地搓着红领巾,红领巾下角已经变得有些发黑了。她抬头望向厨房,奶奶被开锅的大团白汽裹住,隐约间只看得见一双大手在锅里搅动。女孩站起来,背上书包,趁奶奶不注意跨出了家门,向与家相反的方向跑去。她决定去寻找一碗甜水面。
女孩的奶奶曾经带她到镇上去吃过一碗甜水面,她凭着记忆里的路线想找到那家灰白的小店。可是她走呀走呀,太阳下山了,摆摊的回家了,就连小猫小狗都出来找饭吃了,她还是没有找到那家小店。她想着许是还没到呢。于是她继续走呀走呀,在道路的尽头,一位骑摩托车的叔叔问她:“小妹妹,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干啥呢,再往前走可就是威远县了,快回家吧,不然你家人该担心了。”女孩抬头环视四周,才发现房屋已经不是她熟悉的模样,乡人也不是她认识的了。
于是她决定往回走,她又走呀走呀 ,终于在一轮弯月挂上天空幕布之时,找到了那家小店。那家小店的老板正在拉卷帘门,女孩见状,赶紧跑上前去:“阿姨,我想吃面,甜水面。”胖胖的阿姨回头,没见着人,低头,原来在身下呢。“可是阿姨已经打烊了呀,你明天再来吧。”“可是我走了很久很久才找到你的,我想吃面,甜水面。”女孩又重复了一遍,双手不停地搓着红领巾的下角。胖胖的阿姨见这孩子饿坏了,也没大人跟着,怪可怜的,于是她带女孩进了小店,决定给她煮一碗面。女孩进店坐着,灰白的小店里只挂着几盏白炽灯,洒下来的灯光单薄又暗淡。她突然有点想家了,但是她决定吃完这碗面再回去。女孩放下书包,连忙摘下红领巾,快步去碗柜里拿了一个小碗,把两只筷子平齐地摆在上面,双手紧张地搓着,仿佛在等待什么重大的仪式。
“哎呀,”女孩闻声抬头,是胖胖的阿姨,“阿姨店里没有糖了,给你放盐成不?”“放盐?可是我要的是甜水面。”女孩直楞楞地盯着胖阿姨,胖胖的阿姨没辙了,只好翻箱倒柜地找白糖,最后在压箱底的地方找到了一包不明生产日期的白糖,一下给小女孩倒了一半进去。甜水面被端上桌了,女孩闻了闻,是糖的味道,她吸溜一口汤汁,糖水灌满她的味蕾,身子仿佛都暖和些了。她吃到一半,胖胖的阿姨给她夹了一个水煮蛋,她抬头,再低头,支吾出一声谢谢。看到水煮蛋,她突然想到奶奶了,奶奶在的话,一定会把壳也给她剥了的。可是奶奶不在啊,想到这里,小女孩开始不停地眨眼睛,眨着眨着,她发现甜水面变咸了。她哇的一下哭出声来,胖胖的阿姨紧忙跑来:“咋啦小姑娘,想回家了?知道你们家大人电话不,阿姨联系你妈妈来接你。”“你骗...你..骗..骗..人...,这不..不..是..甜水..面...”胖胖的阿姨也慌了,“别哭啊小姑娘,我们等等啊,等等你妈妈就来了..”“是..奶..奶奶..”“好好好,阿姨和你一起等奶奶来啊。”语毕,胖胖的阿姨走出小店,站在马路边上左右张望着,天有些降温了,胖阿姨搓着冻红的双手,寻找着小女孩口中的奶奶。
十分钟过去了,没有人找来。二十分钟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找来。小女孩有些困了,她趴在书包上睡着了。
四十分钟过去了,一个步履匆匆的老妇人跑了过来,询问看到她孙女没,胖胖的阿姨松了口气,可算寻来了。她带着老妇人进店,老妇人着急地四处张望着,门背后望,桌子下望,就连醋瓶子都给拿起来望望。“那儿呢,孩子想吃甜水面,走了好久才找到这里,估计累坏了就睡着了。”老妇人冲上前去,扬起手,又放下,最后哽咽道:我寻了你好久啊,你个小兔崽子咋那么蹦呢一天天的净乱跑,以后你别想吃面了我给你说...”见孩子熟睡着,老妇人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只化作一丝呜咽。
向店主道了谢,老妇人背上小女孩,慢慢地朝家的方向走去。在茫茫夜色中,老妇人在哭,小女孩却笑了 ,多年后她的孩子问她妈妈你那时候笑啥啊?女孩说我梦见我在吃甜水面。
“姑娘?姑娘?”女孩猛地回过神来,见老板怪异地打探着她:“没有咸味的糖水面,你还吃不?”“吃,吃,没关系,我自己带了盐。”老板觉得莫名其妙,呈上来一碗甜水面。女孩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糖水面,凑近闻了闻,是糖的味道。半晌,提筷,吸溜进一大口糖水面。殊不知,泪水已顺着双颊滑下,她呜咽着:“是咸味的甜水面...”
女孩在大城市工作,寻过多家咸味的甜水面,却不是被认为有病就是强行给她加了一大把盐。辗转反侧,她终于在故乡的老街头,再次找到了这家卖甜水面的小店,只不过胖胖的阿姨已经把店打了,接手的老板把店里大幅装修,小店再也不是以前的那家灰白的小店了。可每个月,女孩都雷打不动地买火车票回来,就只是为了吃一碗记忆中的甜水面,并且在店里一坐,就是好几个小时。
她认为只要是原来的店铺,就可以吃到咸味的甜水面。她认为只要她消失好几个小时,奶奶就会匆匆地来寻她。她每年都这么想。但这是奶奶去世的第十一年了。所以,她每年又只能这样想。
女孩依旧没放弃寻记忆里咸味甜水面的味道,她寻啊寻啊,终还是未寻到记忆里的人情味 ,亲情味,及那碗“咸味”的甜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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