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元和门往东,是一条小吃街,小贩和食客将街头巷尾撑得满满当当的。炸辣子、花椒的烟吞吐着摊子,街道上油腻腻的,倒是不乏烟火之气。
馄饨摊子的主人叫叶三,他出摊的时间有规律,一周只有两天出早摊,其余都是出夜摊,人都说他是懒惯了。所以街上人大多知道平日里是见不到他的,只有到了日色消退尽了的时候,才能见他推着三轮摊子,不紧不慢地推到街边的老位置。
他的客人不多,但都是老熟家,什么时间点来、买多少、打包带回家吃,还是坐在摊子前吸溜下肚,他都是有数的。再就是口味,李大爷爱吃葱蒜,马老板不沾香菜,叶三都门儿清。
但是客人中最古怪的还是要数曾先生。
叶三还能记起那日初见曾先生的时候,雨下得正急。叶三那日出了早摊,但是叫这一场大雨坏了兴致,叶三缩在大油纸伞下,嘬着烟斗。
叶三正要把烟斗里的烟灰渣磕出来时,忽的眼前一暗,叶三抬头,瞧见眼前这位老先生麻杆一般的身材,顶着湿透了的衣服,大衫从白灰色被浸染成了青灰,那老先生的头发乱成一团,发间还滴着水,叶三吓了一跳。
“您...您来一碗馄饨?”叶三支支吾吾地问了句。那老先生背着身子,没有回话,叶三以为这老先生耳根子不好使,又大声地问了一遍。
老先生侧过脸,一抬眉,瞪着眼珠子道:“馄饨?我这样子像是来吃馄饨的样子吗?”说罢,就扭头望向街道,雨水落得飞快,街边溅起层层水花。
叶三一噎,气不打一处来,来我的摊子避雨就算了,还不给我好脸子。
叶三瞥了一眼那老头的背影,继续低下头磕着烟斗,又在摊子旁边吐了一口烟痰,见老先生并未理他,他便知趣的继续吸起草烟。
那麻杆一样的老先生,留着一下巴白胡须,倒是像个文化书生,但是瞧他这个不明理数的样子,真是叫人生气。叶三只好呼呼地抽着烟,眼神不住的往那老头湿透了的大衫上瞥。
大衫上几块变了色的地方明显是补丁,那老头挺胸拔背,注视着前方的密雨,突然,远方传来呼喊的动静。
“曾先生!曾先生!××他找您去了!”远处有人喊,油坊明明闭着门,但是声音好像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叶三没有听清是谁找的这老头,但是听清了那人喊曾先生,这老小子姓曾!叶三瞅了一眼眼前的曾先生,只见他招着手,乘风一般飘出去了,撂下了句:“麻烦您嘞”。
雨下得还是很急,叶三不知所措,继续抽着烟,远处有野狗汪汪地叫,叶三一动不动。
叶三再见到曾先生,那是在一个星期后的早摊上,那曾先生径直走到叶三脸前,叶三惊出了汗,眼巴巴地瞧着这老先生,等他的话。曾先生指着馄饨锅,手比了个一字,叶三点点头,那曾先生就到后面找座去了。
一碗馄饨顷刻上桌,叶三又给曾先生加了一小碟咸菜。热气腾腾的馄饨散着烟雾,挡住了曾先生的手,曾先生鼻尖出了汗,吃完撂下了句:“麻烦您嘞”便匆匆走开了。此后,曾先生只在叶三出早摊的时候来,他每次来吃完馄饨,都会撂下句“麻烦您嘞”。
叶三收了碗,看着曾先生离开的背影。
诺大的镇子,人是如蝼蚁一般,又多又杂。逃难的、经商的、赶路的,整日不绝。所以叶三问起这曾先生的来,人都诧异,曾先生?哪里的曾先生?住马头街的那位?还是东街染布的老叟?
叶三摆摆手,拿脏乎乎的抹布搓了一下手上的油渍,又往围肚上蹭了蹭,说道:“没啥。”
后面有位年轻的小生,吃罢了馄饨,拿衣袖荡了荡嘴角,听见摊主叶三那儿闹哄哄的,笑的笑、喊的喊,也不乏同他一样不知所云、一脸茫然的食客,兀自吃着自己的烫馄饨。
偶然听到“曾先生”什么的,起身对叶三说了句:“曾先生?莫不是我们私塾的曾先生?”叶三早就没了兴致,接过小生给的钱就转身去收碗筷。
那么多曾先生,他暗自笑了笑,那得问到什么时候,管他是教书的还是染布的,我捏好自己的馄饨就好了。
叶三擦了一根黑火柴,往烟嘴里伸,嘴还在砸吧着,妈了个巴子的,烟没着,怕是前几天下雨受了潮,叶三嘟哝着,心疼地看着烧焦的火柴杆,他眼皮一跳,这火柴杆,倒像是那个曾先生。
过了好几周,叶三没见过曾先生来吃馄饨了,心里有些嘀咕,这老头怎么最近不来了。接着,就听一个来吃馄饨的学生讲了,他们私塾的曾先生病倒了,最近几天都不上课。
叶三听完,就靠过去问:“曾先生?是不是瘦得像麻杆一样的老先生?”学生有些诧异,点了点头。叶三又说:“他怎么了?生了什么病?”
学生看了一眼叶三,继续讲道:“什么病我也不清楚,曾先生之前就得了病,知道自己活不下来了,就把手里头攒了许多年的钱,都拿来帮助我们班那几个读不起书的孩子,有几个孩子父母追回去还钱,他也不收。”
叶三愣住了,又问:“他无儿无女?”
“是了。”学生结完账就离开了。
叶三看着那学生离开了摊子,半天说不出话。太阳还在漫射着小镇,街头的树枝被风吹得歪斜,像极了曾老先生那飘飘的衣摆。叶三搓了搓手,想到那个青衫上的几块补丁,倏忽,耳边回想起那句“麻烦您嘞”。
“不麻烦。”叶三看着馄饨锅,自言自语道。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