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授权转载自 | 新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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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蒋苡芯
西班牙巴塞罗那,位于波布伦努公墓前的「死亡之吻」雕塑。基座上刻着:「他年轻的心已经熄灭。静脉中的血渐渐冰冷,所有的力量已经消逝,在他陷入死亡的怀抱之后,信仰被颂扬,阿门。」
23岁进入火葬场工作后,凯特琳・道蒂见过各种各样的死人。
出生便长相畸形的婴孩;浑身文满小鸟、海浪等象征自由的图案,却在监狱过了大半辈子的犯人;
死于车祸、面目全非的少年;因病痛折磨以残缺枯骨告别人世的病人;被背部褥疮一点点吞噬生命的老者…
这个毕业于中世纪历史专业、身高近1.8米的美国女孩每天要火化6具尸体,在这之前,她还需要确认逝者身份,为他们收拾好仪容,有时还会去收敛遗体。
她的指甲缝里、衣服上、头发丝中常年沾着的薄薄尘埃,总在无意间提醒着「那些鲜活的生命曾经存在过」。
因为对死亡的未知与恐惧,墓地也成为关于追逐、终点等意象的符号/「西部世界」
至今,凯特琳已与死亡、殡葬这些为世人避讳之事打了12年交道,她说自己深切感受到人们对死亡的畏惧与修饰。
如人类学家厄内斯特・贝克所说,「一直在人类心里作祟的,好像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别无其他。」
凯特琳想改变这一切,想让更多人用更有尊严、更勇敢的方式与死亡对话。她写下记录自己的火葬场从业经历的书「好好告别」,在视频网站开设「殡葬师问答」专属频道,逐渐决定「将死亡当作自己的终生职业」。
凯特琳说:「否认死亡的文化正在阻碍人们获得善终,克服恐惧并消除误解并非易事,但努力去揭开死亡的真相,也许能让我们更好地活着。」
在进入西风火葬场工作前,凯特琳对这一行业毫无了解。
在她印象中,殡葬师应该是穿着西装在逝者身体上做一些秘密化学实验的角色,「但绝不是像我这样的年轻女性」。
凯特琳读大学时研究中世纪死亡文化,将时间大把花在诸如耶鲁大学博士凯伦・堡姆加特所著的「来自冥界的幻想与传说——解读帕果原住民的死亡观」这类学术论著上。
毕业之后,她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为了解死亡,需要接触更真实的死亡。」
乘地铁从旧金山穿过海湾大桥到达奥克兰,西风火葬场就坐落于此。2007年,这座收费低廉的仓库式火葬场,迎来了23岁的新职员凯特琳。
努力地活着,体面地离去/「入殓师」
「一个女孩永远都记得她刮过的第一张死人脸。」凯特琳进入火葬场第一天的第一个任务,是给一位生前名叫拜伦的70岁老人刮胡子。
她小心地戴上胶皮手套,戳了戳拜伦冰冷、僵硬的双颊,摸了摸他长了好几天的胡茬。
她试图将拜伦的双眼合上,但他布满老年斑的眼皮像百叶窗一样,刚一闭上就弹开;嘴巴也合不上,凯特琳用力按了几秒,拜伦的嘴再次弹开。
「我是个新来的菜鸟,只有一个选择,拿起那把粉色刮胡刀,开始给死人刮脸的职业生涯。」拜伦生前做了40年会计,最终未能逃脱肺癌的魔掌。
事实上,凯特琳对每一具经手的尸体都充满好奇:「是什么让他们死亡,从生者的世界来到火葬场与我相遇?」
在西风工作的第二天,凯特琳见到了帕德玛,一个斯里兰卡和北非的混血儿。
她披头散发,头发毛躁得结了团,半张脸布满霉菌,左胸也陷了下去。查阅死亡注册系统、验尸官报告及死亡证明之后,凯特琳发现帕德玛患有一种由基因引起的罕见病,三十出头便香消玉殒。
为让医生查明死亡原因,她的遗体在斯坦福大学医院保存了好几个月。「你在此刻会想,她活着的时候经历过多少煎熬与折磨?」
台湾花莲县花莲市的佐仓公墓/Fred Hsu
但并不是每个故事都有完整的记录。选择在华盛顿结束自己22岁生命的雅各布让凯特琳印象深刻。
雅各布有个随身背包,里面有普通的换洗衣物、护肤品、工夫茶杯,一沓汉字学习卡,钱包里有身份证、学生证、驾照,一张到旧金山的巴士票背后写着「食人」这个英语单词。
「直到把雅各布推进火炉的那一刻,我也不知道他为何自杀,对他的了解还仅限于他22岁、来自华盛顿州、学中文,至少在临死那一天对食人感兴趣。」
2500万,这是美国每年的死亡人口总量。但「死者却被巧妙地隐藏起来,藏在假冒的担架下、飞机货舱中、秘密的停尸房以及我们的意识深处,以至于生者很难察觉到这一数量变化」。
凯特琳记得有一次去参加童年好友母亲的葬礼,牧师致悼词时未曾正面提及死亡,只是念道:「她的灵魂是一顶帐篷,残酷的生命之风吹过棕榈树,将我们姐妹的帐篷吹倒。」
朋友玛拉的奶奶中风去世,葬礼那天玛拉给凯特琳发了一条短信:
「坟已经挖好了,我们站在边上,旁边就是奶奶的棺材和人工草皮。我一直以为他们会当着我们的面让棺材入土,结果没有。我们走的时候,棺材还待在原地,根本没被埋到坟里。」
清代后期的出殡景象/Internet Archive
经过修饰美化的死亡与离别背后,有时也并非全然是人们所理解的残酷。在西风火葬场工作,每日见证生离死别,凯特琳很少流泪,马修与莫琳夫妇是个例外。
莫琳患癌去世时才五十出头,留下瘫在轮椅上的丈夫马修独自生活。前往马修家为莫琳安排火葬事宜时,凯特琳看到挂历上写着满满不舍:「9月17日,莫琳走了。」
凯特琳至今仍记得,自己亲手将莫琳的骨灰交到马修手里那天,马修一动不动,眼睛都没抬一下,轻轻道谢后,他像抱婴儿似的将棕色的骨灰盒抱在怀中。几周后,凯特琳在火葬场的冷库中看到了马修的遗体。
火化马修时,他的姐姐带着一些私人物品前来,希望它们能随马修一起离开,里面有一缕莫琳的头发、两个结婚戒指、15张两人不同时期的照片,还有莫琳的身份牌。
「我曾经将身份牌系在莫琳身上火化,最后留在了骨灰堆里,这样保存在储藏柜和阁楼里的骨灰年代再久远,也知道是谁的。」凯特琳没想到,马修会将手伸进莫琳的骨灰中摸索且找到它。
「很荣幸,我就这样步入了只属于他们的最后一刻,见证了他们爱情故事的最后篇章。」
帕舒帕蒂纳特庙火葬场/松岡明芳
在西风工作10个月后,凯特琳说自己意识到「死亡会是我一生的事业」。她想教人们像老祖宗那样打理自家人的遗体,亲手清洁遗体,牢牢掌控自己的恐惧。
她决定申请入读殡葬学校,成为一名职业殡葬人,并梦想成立一家「洛杉矶殡仪馆」。
但实现这些并不容易。从进入火葬场工作到在殡仪学校上学,凯特琳都不敢公开讨论否认死亡的文化现象。
直到2011年,她在网上开设了一个名为「殡葬师问答」的连载版块,通过黑色幽默短片谈论死亡与丧葬话题。截至2019年4月,有超过9000万人浏览。
只是,8年来,对凯特琳的网络攻击从未停止过。「里面充斥着歧视女性和否定我们这个行业的留言,会让我伤心难过一辈子。」
凯特琳被很多人问过,年纪轻轻为何选择在西风这样阴森的火葬场工作?她说,因为想给年幼时那个坚信「只要不被死神看见,死神就不会把你带走」的小凯特琳作出补偿。
5岁和8岁时的两次经历,一度被凯特琳称为「给自己的死亡教育」。
古罗马角斗士马赛克画;倒地的人身旁Θ字母,代表塔纳托斯「即死亡」/wiki
5岁那年,一条金鱼被装在灌有过滤水的塑料袋里被父亲带回了家,并取名为「刺客」。但没过多久,「刺客」便染上了白点病,这种寄生虫会让水生生物慢慢死去。
有一天,母亲起床时,发现「刺客」的小尸体浮在水面上。
为了不吓到小凯特琳,当天晚上,母亲坐到她身边一脸严肃地握住她的手说:「宝贝,『刺客』生病死了,今早发现时,它已经一动不动了。」
小凯特琳则坚持称:「不,母亲,它没死。」她随即将母亲领到鱼缸前,一条白色的鱼漂在水面附近纹丝不动,可当母亲正要用手去捅时,小鱼竟然开始在鱼缸里四处乱窜。
「其实我和父亲在早上就发现了『刺客』的死亡,父亲把它的尸体冲进了马桶,又去买了条健康的白色小鱼,样子和生病的『刺客』一模一样。」
凯特琳说,那是她从大人那儿学到的第一课——伪装死亡。「因为人们觉得一旦直视死亡,就会陷入对它的恐惧。」
没几个人能拥有直面永别的勇气/「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凯特琳很小就学会快进录像带,将动画片和恐怖电影中所有涉及「死」的画面悉数跳过。直到1993年的一天,8岁的凯特琳亲眼目睹了一场创伤性死亡的发生。
那天她准备去参加一个购物中心举办的万圣节化装比赛。
表演结束后,在商场二楼的凯特琳正要叫在一楼的父亲,余光扫到在二楼自动扶梯口处,有一个小女孩企图爬上扶梯顶端的扶手,突然身体一歪,从大概9米高的扶梯上掉下来,脸朝下摔在一楼的金属柜台上,发出可怕的「砰」声。
凯特琳说,直到今天,她都再没听到过女孩母亲那般绝望的叫声。而当时的她也被吓出创伤后应激障碍。
「那一晚,我不敢关灯睡觉,一直坐到天亮。那个女孩仿佛坠入我的心,击中我内心的恐惧。」她倏然明白,「我早晚会死,所有人都会死。」
「死亡之舞」,15世纪末伯恩特・诺科特作品,现藏于爱沙尼亚首都塔林的圣・尼古拉教堂。画中的骷髅与凡人共舞,从左至右依次是教皇、皇帝、贵族等阶级,最后以婴儿结束,预示着面对死亡人人平等
由于陷入对死亡的焦虑,凯特琳有好几个月都低着头,让口水流到衣服上,任湿渍慢慢扩大,好像这样可以宣告「我不在乎自己的生命」,以此抵御内心的惧怕。
很多年后,终于从8岁经历中稍微舒缓的凯特琳会想,如果能让其他孩子尽早了解死亡,免得他们第一次接触死亡时心灵惨遭重创,该有多好。
15世纪中期有一幅德国木版画名为「战胜诱惑」,画中主人公是一名卧床不起的垂死之人,天堂和地狱的使者围绕在他身边,激烈争夺着他的灵魂,而主人公看起来格外安详,脸上的笑容好像在对世人说:「是的,我就要死了,这我知道。」
凯特琳十分喜欢这幅画,她常想:我们怎么才能像这个人一样,冷静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为死神的到来做好准备?凯特琳觉得,「我们就生活在死亡之中,只是现代医学给了人们一个为自己守灵的『机会』」。
在西风火葬场上班时所处理过的一具尸体,凯特琳至今无法忘记。
那是一位90岁的非洲裔美国老太太,死在条件极差的养老院里。整理遗容时,凯特琳翻过老人身体,准备为她清洗后背,她惊讶地发现老人下部位置有一个足球大小、皮开肉绽的褥疮,「那个大洞狰狞得就像地狱之门,由于长期卧床,血液在身上无法流动,她被这个伤口活活地吃掉了」。
死者的尊严会在这样的时候显得格外残忍,尤其当社会与个体均对此无意识或选择沉默之时。
关于死亡与永生的讨论从未停止,也从未得到答案/「哈利・波特与死亡圣器」
凯特琳将美国85岁以上的人群称为「激进的老年人」,因为这一人群的数量正在急速增长。
美国外科医生阿图・葛文德曾在「纽约客」上发表文章探讨人口老龄化,他提到的一个观点让凯特琳尤为担忧——「未来30年内,80岁以上的老人将和5岁以下的孩子一样多。」
与此同时,美国却无法拥有数量足够的老年病医生和合规化养老院为日益增多的老年患者服务。
愈深入接触死亡,凯特琳愈发现,人们因为不愿面对死亡的命运,为延长生命付出了太多惨痛代价。
一位胃肠病学家也曾毫不避讳地和她说:
「我告诉临终的病人,可以延长他们的生命,但不能保证治好他们。如果他们想活得久一点,就要承受痛苦和折磨。我不想这么残忍,但他们需要理解诊断结果。」
凯特琳曾亲眼见到自己的外婆因病痛被困在生与死之间,长达四载。
88岁的一晚,外婆半夜起来上厕所时摔倒,头部撞到咖啡桌导致颅内出血,在康复中心待了几个月后,再也不是从前的样子。
脑损伤让外婆有些神志不清,身体每况愈下,无法出门,需要护工24小时贴身照料。凯特琳记得外婆出事前曾一再强调:「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以后别让我遭罪。」
但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92岁。
老人去世那天早上,凯特琳正在洛杉矶一家火葬场给骨灰盒贴标签,随后她接到母亲的电话和一张遗体彩信照片。
照片里的外婆,穿着绿色的羊毛衫外套,搭配一条色彩鲜艳的丝巾,脸上有着祥和的表情。
凯特琳说,这是外婆几年来最为安详的时刻,「她的脸不再因为搞不懂这个世界而皱在一起。她嘴巴微张、脸色煞白,像一具保留了生前余韵的美丽空壳」。
凯特琳至今保留着这张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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