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年,大年初二。
太阳微微露了一小脸,便潜入云层。
初春的风仍旧寒凉,可河对岸的这户人家很是热闹,引得公路上驶过的行人纷纷侧目。
只见一众家人浩浩荡荡集合在一幢蓝白相间的小楼前,一位摄影师拎着单反相机,编排队型,指挥拍照。
端坐中间的,是两位慈爱老人,大家庭里的长者。诸多儿孙簇拥着他们,由摄影师定格这团圆时刻。
两位老人此生养育了七儿九孙,如今家族中诞生的第四代已有六个。开枝散叶树茂盛,全家聚齐近双廿。
后排中间的黑衣女子,是俩老最大的孙辈,恰逢出生于多年前的大年初二。这一张全家福,于她是一份特别的纪念。
她此刻脚下的土地,曾经盛放童年漫天遍野的紫云英花海。她稚幼的足印,踏过顽劣的田梗,踏过日暮的炊烟,循着外婆焦急的呼唤,溜回温暖的灶台边,等待外婆揭开锅盖,取出一只青色的粗瓷碗。那只温暖质朴的青花大碗,流转她童年最丰沛的舌尖记忆:猪油葱花蒸蛋。
那时的外婆,还很年轻,如同碗壁上盈动的青花。
外婆终日忙碌不得闲,外公不常驻家,他是共和国第一代有信仰的热血公务员,兢兢业业,大公无私,一心扑在勤政爱民上,常年白加黑,五加二,晨昏颠倒亦毫无怨言。硬生生将外婆锻造成了家里家外的一把手、女汉子。
热血公务员却是出了名的重男轻女思想捍卫者。当年因她的降生,外公生怕她的娘在夫家地位不稳而受苦,不止一次悄悄劝说女儿再养个男婴,哪怕过继一个也成⋯⋯那个新年,外公是忧心忡忡渡过的吧?
虽说外公执念深重,但对她也不失疼爱。某次学校要求每个学生带一个花环去参演节目,正逢外公在家,他Man力爆棚,二话未说便拾起镰刀砍下后院一棵翠竹,费时一整个上午细细破竹、耐心削篾,英武帅气的老干部亲手给她扎了个漂亮的花环,让她带去学校得瑟。
若干年后他已不记得亲制给她的那个花环,回忆起她这大外孙在他身边的光景。他的记忆库里留存的影像是他用他的"宝马"(当年的奢侈品--自行车)载着瓷娃娃似的她走村串乡,一路被相熟的乡人拦截观看时的骄傲。
由此可见,女人因美丽的饰品而得瑟,男人因展示香车美女的归属权而得瑟。这属于地球上两个物种的不同基因的亘古传承。
照片是凝结时空的证据。
当一张张证据集结,它会清晰再现岁月在人们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落目亦是残忍。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她喜欢拍摄美好的瞬间,唯独不爱拍摄自己。她在父亲的身上也窥见了这种逃避。拍完全家福,父亲就钻进了屋子,不再让摄影师的镜头捕捉到自己。她懂得父亲的闪躲。
"这种发现让我们觉得伤感,因为我们会意识到自己处于世界无尽的成住坏空循环之中,而我们对此无能为力。我们悲哀于父母和自己的逐渐老去衰朽⋯⋯"
老去的父亲选择了离开县城,与他的童年时光相忆相伴,他在这片故土寻找着他生命中最初的芳华,追求着他内心的安顿。他与母亲开垦荒地,种菜植豆,扩搪养鱼,甚至还弄了一身挖藕工的装备,孜孜不倦将屋后的荷塘翻腾数次,惊醒了沉睡许久的"藕神",化作餐桌上各式各样的藕品。也终于将他多年引以为傲的白皙肌肤晒黑,成功捣饬成了沧桑版的农家古天乐。
她深知父亲这大半生,一直是拧巴界的翘楚,很少获得真正的快乐。她尊重父亲的选择,他开心就好。
这对曾经剑拔弩张的父女,随着时间迁徙,慢慢达成某种和解。她见证强悍倔犟的父亲日渐式微,也在亲历这场迅猛的流感疫情中感知生命的荒凉底色。
"活在世间,犹如赤身裸体迎接火雨落下。"无人能逃,无处可逃。那就让我们在燃作尘烬之前,彼此珍惜,彼此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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