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img.haomeiwen.com/i142617/56403f65b4b84205.jpg)
前几日行路途中,经过高邮。这是汪曾祺先生的老家,想起他写过的一个短篇《鹿井丹泉》。鹿井丹泉,是“秦邮八景”中的一景,也是当地流传极广的一个传说。
故事大意是:
有一个名叫归来的少年比丘,清秀俊美,仪容端庄,俨然当年佛陀最美的弟子阿难,来往寺院的行人无不赞叹。
归来每日生活简朴,深居寺院深处,两粥一饭,佐以野菜。塔院周围,并无人烟,只有一座种满栀子的花坛和菜圃,中间夹一石栏方井,水清明净,归来每日汲水灌溉。
有一只母鹿,常来归来这里饮水,日久之后,渐渐稔熟。有一日,归来揽母鹿入怀,轻抚平滑柔顺的鹿毛,身体生出异样,与母鹿合欢,不明就里,只觉美妙无限,而母鹿亦是嘤嘤不已。事后,四目相对,良久无言。
不久,母鹿产下一女。鹿女面容娇美,肖似其父;移步款款,态随其母。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及至小鹿女长至十六岁,事情渐渐为人所知。讨伐、谩骂、鄙视随之而至。人们围攻归来,掴掌击打,鲜血顺着归来的脸颊缓缓而下,而归来一言不发。正在混乱之时,鹿女体批璎珞,款款而出,至归来处,擦净血迹,合十长跪,然后行至方井,当众人回过神时,鹿女已经纵身跳入井内。打捞无果,只闻空中仙乐飘飘,花香不散。
当夜归来汲水净身,在栀子花丛安然圆寂。
汪老说,这个传说在高邮当地流传久远,故事极美,但理解不多,被传说的人描述得鄙俗不堪,实在是高邮人的大耻,故而重写。所以,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则故事,语言清丽,含蓄隽永,真如纯洁的栀子花和清澈的方井水。
还有一位善讲神鬼故事的作家是莫言。他的老家是山东高密,这里本来就是一个传说密集的地方。作家阿城赞誉为“说和写鬼怪,当代中国一绝。”
这个故事是莫言亲口讲给阿城的:说有一年回老家,晚上临近村子,要过一个芦苇荡,于是卷起裤腿准备涉水而过。人一搅动,水中立起无数个小红孩儿,连说吵死了吵死了,只好退出来。等水里平静后,再次准备蹚水,小红孩儿又立起来,连说吵死了吵死了。最后,莫言终于放弃了,眼瞅着家就在芦苇荡前面,也决意不过河,在岸上蹲了一晚,天亮后才趟过水回家。
阿城后来写,听完这个故事,高兴了很久,“好像将童年的恐怖清洗,重为天真。”
传说能够一代代地流传下来,是有其自身的生命力。很多故事并没有文字记载,靠着人们口耳相传,年深日久,固话在当地的土地、山水、花草和空气中,成为恒久的滋养。有故事的地方才像人的居所,土著者的感情和旁观者的理性都无法简单地定义,它们拥有不被归纳、不被约束的生动和自由。
东方的鬼神与西方不同,并不完全讲恐怖、怪诞、乱力和暴力。西方的鬼神与人相对,位于两级,有一种冰冷、智行和超能力,更是一种脑海深处的无尽幻想和天马行空。好像吸血鬼、食人族、僵尸,命运有死生对称,上帝有善恶魔法,换了无数的形式,还是用来抗衡人对未知世界的迷茫和不安,最终总有恐惧的原点留在那里,只是无限靠近而不得根治。耶稣头戴荆冠,背负十字,他对世人汹涌澎湃的离苦得道之心还是无法成为拯救人类的精神家园。
东方的鬼神是世俗人情,是世态百象,是浪漫主义,是情绪的疏解,也是良善的张扬。活着不能办到、没有办到的事,通过鬼怪神,或者自己变成鬼怪神,悄无声息地居然全实现了,每个人的现世都可以不留遗憾,有期待,有耐心,也有信任,那些细小的奇迹,瞬间让人置身天堂。孟子讲“虽有智慧,不若乘势”,鬼怪一样具有仙风道骨,闪耀坎坷而无损荣光。有一个“菊花之约”的故事,范臣卿与张元伯赶考相遇,结为兄弟,约定来年重阳相聚。约期到时,范臣卿忘记,想起古人说的,人不能日行千里,而鬼魂可以,便拔剑抹了脖子,乘阴风前去赴约。所以,中国的鬼神并不可怕,因为你跟他们很熟。
我也没有读过很多的的传说或鬼神故事,偶尔碰到,有一则是一则,总是会神思很久,有的是唏嘘,有的是敬佩,有的就是快乐。它们有一种万物平等的灵气,或粗糙或细腻,只有丰富敏感的心灵才能倾听、安慰,爱和恨在这里都可以超越界限,畅快之极。宋朝人不说“旅行”,而说“行旅”,就是意识到人并不是宇宙的中心,只是匆匆过客,生死只是计算时间的单位,所来之前和前往何地,并不一清二楚,有什么理由自居至高。
古人自知人力所限,就讲一种敬畏和体谅,也有对这个世界别样的理解,我们浸淫在现代的文化信息中,没有生理的限定,却有心理的误区,往往会忽略那些蕴藏在传说中或高频、或低频、甚至是寂静的美妙音区。
在遥远里,人的世界更为宽广。
![](https://img.haomeiwen.com/i142617/3d5ddfe28d9eafcd.jpg)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