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茜茜，又来找老王哭鼻子了。”老张的声音在办公室门口响起。
抬头一看，茜茜捂着嘴巴、红着眼眶，扑到了我的身边，熟门熟路地从我办公桌下掏出一张红色塑料凳，甫一坐定，眼泪就控制不住了。我默默地递过去纸巾，茜茜接了；我抽出一本夹着书签的书，茜茜接了，翻到书签标识处，那是她上次看到的页码。茜茜边看书边擦眼泪，我在她身边备课，不时地，抬手拍拍她的肩膀，把垂下遮着眼睛的头发给她塞在耳后。慢慢地，茜茜不再擦眼泪，她已经沉浸在书籍里面了。
这是高一开学的第一个月，从半个月前，茜茜就成了我办公室的常客。只要我没有课，茜茜就以每天至少两次的频率坐在我身边默默流泪。开始的时候，茜茜并不是默默哭。我会停下手边的活儿，静静地陪着她。时间久了，茜茜告诉我，她只是控制不住地想哭，想哭的时候就会想到我身边来。让我不用管她，给她一本书，让她自己哭就好了。
于是，这成了我们的默契。
记得茜茜第一次走进我的办公室，是哭到不能自已，我吓了一跳，赶忙抽出一沓纸巾，拉着茜茜的手，出了办公室，去操场，边遛弯边安抚茜茜的情绪。
平静下来的茜茜，给我传递了以下的信息：
一、对家庭的控诉：
1、爸爸经常控制不住自己脾气，嘴巴比较碎。比如说，周末早上不过是睡个懒觉，他能够在你起床之后一直不停啰嗦，从你洗脸刷牙开始，一直到坐上饭桌开始吃饭，真不明白怎么会有那么多道理？还不是单纯讲道理，会诅咒。诅咒！你知道吗，老师！说我没有努力学习，以后只配扫垃圾，甚至就是个垃圾，危害社会；说我睡懒觉，就是妈妈没有教育好，睡懒觉说明家风不好，这个家，早晚就得败！……还有很多很多……我真的不明白，一个男人，怎么可以那么多嘴巴？怎么可以那么恶毒？
2、爸爸做事没有原则，一件事情，明明是弟弟错了，我批评弟弟，弟弟就哭，弟弟一哭，爸爸就来指责我。不但如此，他还认为我现在没有成长好，一身的毛病，不让弟弟跟我靠近，说是我会带坏弟弟。我之所以变成今天这样，都是由于我爸爸。我恨爸爸！
3、妈妈没有主见。她有自己的小公司，在工作上很棒很优秀，可是在家里，就不行了。爸爸明明错了，妈妈还不站在我这边，她在爸爸骂我的时候故意岔开话题，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改变爸爸骂我的局面吗？她难道不能直接站到我的身前，告诉爸爸：你错了！还有，我其实有很多事情想要跟妈妈说，可是，妈妈满身心都是她的公司她的业务她的服装设计她的客户。我同她谈话，她很多时候都是：嗯嗯，好好。有几次，我看到妈妈和她的客户谈话沟通，我都在想：我宁愿我是我妈妈的客户，我不愿意是她的女儿！我讨厌妈妈！
3、弟弟有时候会撒谎。让爸爸偏向他。反正，小孩子都让人讨厌了。
二、对原来学校的控诉
茜茜初中是其他学校的。她说，那个学校校风不好，她个子比较矮，比较内向。在班级没有什么朋友。但是，茜茜爱唱歌，所以，艺术节、五四晚会、元旦晚会等系列活动，茜茜都是舞台上耀眼的存在。站在舞台上，我很快乐！茜茜的音调真的就很快乐。我能感觉到说到这里的时候，这个孩子在放光。
可是啊，有一个男生，他认为我艺术节拿了第一名，挡了她女朋友的道，就带着几个男生威胁我，让我以后不允许参加这些比赛。老师，你知道吗？我被那几个男生威胁的时候很害怕，可我不敢告诉爸爸，因为他本来就不支持我唱歌，还说什么成绩好了什么都好，别整那些没用的。是我妈妈背着我爸爸给我报名了一个声乐班，我才可以唱得更好。我怕那些男生，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报名参加唱歌了。
初二下学期，我看到咱们学校的招生宣传，我就告诉自己说，我一定要努力考上咱们学校，我要离开这里。
初三那一年，我就拼命地学，拼命地学。老师们都不知道我为什么进步这么快，我爸爸看着我的成绩，还很开心，还在我妈妈那里炫耀说，要不是自己骂得多管得严，我就不可能考进现在的重点班。
三、现在的身体状况差
老师，你知道吗？我现在身体很不好。我有严重的口臭，我上课肚子总是咕咕响，还不停地放P，我都控制不住我自己。好丢人啊。我不想到班级去。同学们会笑话我的。
都是孩子在跟我说。我想，孩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她将对爸爸、对妈妈、对弟弟，对整个家庭的不满都说了出来，让我吃惊的是西西对家庭的不满已经达到了这样高的程度。
还有茜茜在初中学校遭遇的虽然短暂却影响深远的“校园霸凌”，让我忍不住抱住了孩子，我拍着茜茜的肩膀说：你真棒！茜茜。你看，你考上了我们学校，还进了重点班，和一群优秀的孩子在一起。你要为自己的了不起鼓掌呢！
最后是茜茜对现在的自己的身体状况的描述，也让我吃惊。让我吃惊的并不是她所描述的“差”，而是不管我和茜茜是拥抱，还是肩并肩，还是面对面，我都没有闻到她所说的“严重的口臭”。而且，同茜茜交谈之后我特意对她同宿舍、同桌、前后桌的女孩子们旁敲侧击了解了一下，她们都没有感受到茜茜说的情况：肚子叫和多P。
当然，同茜茜沟通的最后，我问孩子是否可以正常进去教室上课，是否可以同爸爸妈妈认真谈一谈，共同面对和解决这些问题。因为，你看，茜茜啊，面对校园霸凌，你没有沉沦，而是勇敢地告诉自己：别怕！让自己更强大！所以，你成功了！而且，茜茜，爸爸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尤其是你的妈妈。所以，我们一起去和爸爸妈妈谈，我想你的肚子叫和P多，应该是肠胃出了问题，让妈妈带你去检查一下，吃药调理，很快就会好的。可以吗？
茜茜拒绝了，说，如果我的爸爸妈妈不做出改变，我就不好好上学。我也不是说不想好好上学，我就是，我就是控制不住想要哭。
这一次的谈话之后，我把止住哭的茜茜送进了教室，并且安排了她同宿舍的两个阳光热情的女孩子和茜茜一起去饭堂，和茜茜一起回宿舍。
我不知道茜茜的家长是否知道孩子的心声，我决定接下来同茜茜的妈妈先谈谈。
打电话邀茜茜妈妈过来学校，是爸爸妈妈一起来的。茜茜妈妈说自己不会开车，是先生开车。我看茜茜的父母，妈妈很开朗也很朴实，爸爸脾气有些急躁。他们对自己被班主任“邀请”过来学校感到有些担心，妈妈先开了口，说是很抱歉，是不是茜茜在学校犯了什么错；爸爸直接说，老师，孩子犯错了不要心软，现在的孩子，就是要严格管。
我告诉他们，我觉得茜茜是个心思很缜密，做事很有计划的女孩子，你们应该为你们的女儿感到很自豪。当然，我也能感受出，因为繁重的学业和青春期荷尔蒙的影响，她自己承受着很大的压力。
有压力吗？怎么会有压力？现在的孩子，生活可太好了！爸爸听到“压力”直接就接了上来。
茜茜妈妈听到我说的，眼泪一下子就上来了，她说：老师，我一直想要寻求你的帮助，因为孩子真的出了问题。你今天打电话让我来，我就知道是孩子在学校有情况了，我特意让她爸爸和我一起来，就是想要让你帮我们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
我让茜茜妈妈描述一下孩子在家中的情况。她说：孩子比较容易激动，一旦和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没有及时沟通好的事情，突然之间就会大吵大叫，尖叫，歇斯底里……揪着父母一句话的错误咄咄相逼，哭叫，甚至会拿书去打自己的头……开始还以为她只是中考压力大，过了中考就好了。不过，暑假在家中，和家人相处时间比较长，发现孩子特别容易暴躁，一点点小事，就会嗷嗷叫着发脾气，歇斯底里，摔门，哭喊……孩子这种情况经常会出现。不然，就是沉默，睡觉，怎么都叫不起。
现在上了高中，周末回去之后基本就是沉默的，周五晚上睡下，周六晚上起床；周六晚上睡下，周日下午返校。房间的窗帘，自己换成特别遮光的土黄色的，她说不想见到阳光，要在黑暗中生活……
老师，你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真的有些害怕。
就是矫情！有什么好害怕的？我就说打一顿就好了，你拦着不让打！茜茜爸爸不屑地说。
我看着他们俩个，眼中有泪的妈妈和脸露不屑的爸爸，我意识到，茜茜这种情况确实有些不同寻常。单靠我的帮助不太行，应该还需要药物的治疗，结合家中和校内的情况，我感觉孩子已经有了心理疾病。
那么你们呢？你们又是如何看待茜茜现在的情况和你们自己呢？
茜茜妈妈的眼泪一下子就控制不住的流出来了，她说：我觉得自己很失败啊。女儿进入了叛逆期，我和先生忙于工作。就孩子的教育还有她同弟弟的相处，我和她爸爸也会有争吵，会当着孩子的面争吵，我们也有不对。老师，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都配合。
茜茜爸爸几次想说话，却被妈妈的眼泪和眼色给制止了。
看到这些，联系茜茜的讲述，我有些明白了。需要跟进的并不只是茜茜，茜茜的爸爸，其实都需要做出改变。
在校道上，和茜茜爸爸妈妈又聊了很久，熟了一点之后，发现茜茜爸爸虽然有些急躁，但还是能够听进去话的，走的时候，还一迭声的保证会改变自己，努力做一个好爸爸。
送走茜茜父母之后，我梳理了同茜茜、同她父母沟通交流的全部内容。最后，我发现，其实，这个家庭，能够让一切都改变的最关键因素是茜茜的妈妈，因为是她，维系了孩子和丈夫。孩子说，妈妈应该站在我这一边；先生说，你没有把孩子管好。而且，根据谈话，知道茜茜家里，很多事情，大是大非上，茜茜爸爸还是很愿意听茜茜妈妈的建议的。所以，我先把建议，给了茜茜的妈妈。
第一条：带孩子去肠胃科治疗。
第二条：同孩子谈一谈。我感觉孩子心理出了一些问题。你们自己沟通，我建议去看一下心理科。排查一下便于治疗。
第三条：改变家庭的相处模式，尤其是爸爸，要更多看到女儿的好，听到女儿的声音。不要对弟弟过于“偏心”。
第四条：茜茜作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个体希望被看见，她的意见希望被重视，她希望被无条件的爱和信任。
第五条：茜茜妈妈自己从心灵上更关注自己的幸福喜乐，不把孩子学习生活上一时的成败得失，归结到自己的成功失败。允许茜茜去探索自己的人生，并用信任和爱鼓励她为此负责。
第六条：下次孩子忍不住闹的时候，可以直接问：你这一刻没有被满足的情感需求是什么？你希望爸爸妈妈说什么做什么，可以帮助得到你？
我主要提醒她，一定要知道，孩子是一个存在的个体，要允许孩子有自己的想法和安排；而且，为什么孩子一直说：她宁愿是你的客户。那是因为孩子觉得，你给她的爱不够。所以，好好爱孩子！无条件的爱孩子！更多的爱孩子！
最重要，一是寻求医生的帮助，二是爱孩子多一点。
当然，作为老师，我会时刻关注茜茜，给茜茜帮助；也会让班级同学帮助茜茜，让茜茜感受到集体的爱和温暖，更快融入集体。
茜茜周末回去，就被妈妈带去了预约的医院。去了肠胃科，发现没有问题——事实确实证明茜茜的生病感觉只是感觉，是她封闭自己的表现。去了心理科，医生的诊断证实了我的判断，茜茜是抑郁症。
接下来，就是治疗，药物的和心理的。
我同茜茜的父母联系和沟通愈加多了。每周，他们都会到学校来两次，都是我没有晚自习的晚上，我们一起绕着校道走，交流茜茜在学校和家里的表现，共同寻求解决的办法。
茜茜的妈妈，意识到了问题，主动的找突破口，同孩子沟通，告诉孩子，自己会做出改变的。她说，茜茜已经在慢慢愿意同自己交流。
至于茜茜的父亲，我思考了之后，同茜茜妈妈交流，问她是不是有一个这样的朋友：是个长者，在茜茜爸爸那里说话很有分量，而且懂得教育孩子。茜茜妈妈告诉我有。我建议她去找这个朋友，把情况沟通一下，让这个朋友去找茜茜爸爸谈，也不用很正式，就是慢慢渗透对孩子教育的方法，让茜茜爸爸做出改变。前面说过，茜茜妈妈在家里比较有发言权，说明茜茜爸爸也会愿意听妈妈讲，所以，茜茜妈妈可以在问题出现之后专门同爸爸交流如何同孩子相处。这样双管齐下，茜茜爸爸也会做出改变的。事实证明，茜茜爸爸也在做出改变，在有一次的交流中，他告诉我：自己的教育方法真的有问题，茜茜的病，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对不起孩子，会一点点改变自己。
另外，在学校，我和老师们沟通了情况，大家都假装不知道茜茜确诊抑郁症的事情，对茜茜额外多一些关注和照顾。开始接受治疗的时候，茜茜还是会到我办公室来哭，又因为是语文课代表，她到办公室的次数并没有减少，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到办公室哭的次数越来越少，笑着来的次数越来越多。
我依然安排班级最阳光开朗的两个女孩子和茜茜做朋友，她们仨成了真正的朋友。我鼓励茜茜重新拾起了她爱的歌唱。在国庆“歌唱祖国”歌咏比赛中，茜茜是班级的领唱，我们班获得了特等奖，同学们拥抱茜茜，说她是全场最美的公主；“校园歌手大赛”，茜茜获得了“十大校园歌手”的称号；英语剧表演、中文戏剧表演，茜茜都在其中担任了重要角色。我还让她担任了语文课代表，鼓励她多看书多写作多为班级做贡献。
两年时间过去了，茜茜调整好了状态要冲刺一所好大学，不但不再吃弟弟的醋，还比父母更爱弟弟。茜茜爸爸经常来学校接茜茜，我发现茜茜会笑着走向同样笑着的爸爸，爸爸很自然接过茜茜的拉杆箱，和茜茜一起说笑着走向停车场。
一切都很好。
最好的是，茜茜考上了她心仪的大学。
教师节，接到茜茜的短信，她说：老王好呀！在这个温馨的日子里，我怀着深深的感激之情写下这些话。高中时光里，您是我最亲爱的老师，也是我的恩师。您的鼓励和信任，永远是我前进的动力。您教会我勇敢，要永远相信自己。您让我充满信心去追求自己的梦想。您在我成长的道路上给予我很多的指导和关心。我会永远铭记在心。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愿您充满幸福，一切安好。
我敲着茜茜短信上面的文字，不知怎么地，眼睛就湿了。
那么，搁笔。祝愿我的茜茜，还有茜茜们，都有美好的未来。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