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灯亮了。章明开着车拐进“栗苑小区”,上了自家所在的街口,望见车库门大开,王涓涓正蹲在前院草地上,埋头整理花坛。
章明看一眼穿着枣红色羽绒服,手上戴着厚厚帆布手套的王涓涓,微微皱起眉头:“这么冷的天,你在外面做什么?”
“大雪把花床边的砖头都压歪了,我整一整。”王涓涓跟在他后面进屋,把自己和他脱下来的羽绒服挂进门口的衣帽间。“今天怎么回来了?”
“借学校图书馆的几张VCD今天要还,早上出门时忘了带,”否则,中午的时间紧,他通常不回家。
“你还没吃午饭吧?”涓涓走进厨房,在流理台的水池洗手。“冰箱里有菜肉馄饨,给你煮一碗?”
章明“嗯”了一声,走进书房。书房的面积适中,有几乎一整面墙的大窗,采光良好。白纱镂空花的窗帘是涓涓亲手做的,家里所有的窗帘和小桌巾、台布、靠垫等等,都是她一针一线做的,用心搭配颜色花色,掩饰了家具的简陋。
王涓涓心思细腻,精打细算过日子,是持家的一把好手。
书桌上纤尘不染,显然被涓涓整理过,章明没找到那几张VCD,转向书架上搜寻,还是找不到。返回厨房,涓涓正把一碗馄饨端上餐桌。馄饨汤面撒着碎葱叶、蛋丝、紫菜丝,又淋上了芝麻油,热气腾腾,满屋子香。
章明坐下来开吃,涓涓在一旁说:“早上打电话回家,我妈已经出院了。”
涓涓母亲前些天出门买菜的时候,不慎摔了一跤,右腿骨折,住进了医院。“哦,没事就好。年纪大了的人就怕摔跤。师母还说什么了吗?”章明问。他曾经是老王教授的得意门生,对王家二老之间的感情,和寻常女婿又不同。
“还能说什么,抓紧时间出去找个工作,争取融入美国社会之类。老太太说话也像写论文,论点论据都是一套一套的。”
章明从馄饨碗上抬起头,见涓涓今天穿一件深蓝色高领毛衣,一把长发用皮筋束到脑后,更显得一张小脸整洁秀丽。他说:“师母的话也不是没道理。”
涓涓小声嘀咕:“我又没有美国的学历,到哪里去找一份像样的工作。”
章明冷哼:“你现在知道没有美国学历不好找工作了。”
涓涓刚到美国时,章明在做博士后,按规定,家属可以在同一所大学免学费念书。涓涓当时心不在焉,没把这个机会当回事儿。如今想起来也有几分后悔,可她不能承认,梗着脖子顶了一句:“我去上班,谁给你洗衣服做饭?”
章明吃完了,放下碗筷,尽量温和地说:“你看秦中恺他们,哪一家不是有两份收入?我们在美国无依无靠,万一遇上个什么变故,两个人都有工作,转寰的余地大一些。”
涓涓的小脸一板:“玉翎出去工作,是她自己愿意,不是被什么人逼的!”
“我只不过是就事论事,也没逼你啊。”
“没逼我?那你成天把‘两份收入’挂在嘴上,是什么意思?!要和人家攀比啊——你也是博士,和秦中恺他们比怎么样?!”
一句话,直戳章明心底痛处。同样是若干年寒窗苦读,他不比别人笨,也不比别人懒,奈何就是没有人家的运气。拿到博士学位那年,撞上经济不景气,谋不到外面公司里的差事。为了保持合法居留的身份,不得已,去做了一期博士后。这一步走出去,后来也就只能栖身在高校,薪资水平自然不能和人家比肩。
章明不愿就这个话题继续争执下去,耐着性子问:“我放在桌子上的VCD碟子呢?你收到哪儿去了?”
涓涓一愣,停住收拾餐桌上碗筷的动作,走向客厅:“你那桌子上堆得乱七八糟,我昨天收拾屋子,碟子应该是归到客厅了。”
章明哼了一声,先她一步冲进客厅,在排放着一大溜影碟的架子上翻找。“没有!说过多少次了,叫你不要动我书房里的东西,你就是不听!”章明开始焦躁起来,大吼:“我两点半还有课的!”
“你自己的东西不放好,我收拾屋子还收拾错了?”涓涓嘴上顶着,声音已经软下来。那几张碟子昨天确实看见了,怎么就想不起来到底放哪里去了?“这一下找不到,今天先不还也没关系吧,顶多被罚两三块钱。”
两三块钱?!他每天从家里带头天的剩饭剩菜当午餐,不就是为了剩下两三块钱?!压抑的怒火燃烧起来,章明猛地一把推开王涓涓,顺势掀翻眼前的架子,在散落满地的影碟上狠狠踩上几脚,气哼哼地,转身走了。
涓涓躲闪不及,被倒下来的架子击中,腰间一阵剧痛,整个人摔在地上。
屋里,骤然安静了。涓涓爬起来,也不查看身上的伤处,只是半跪在地毯上,把散落的影碟一张张捡起,再把碎裂的残片归拢,扔进垃圾箱,有条不紊。
她没有哭。这是她自己选择的生活,她没有资格哭。
半小时以后,影碟架子归回原位,架上的影碟少了很多张,不过,无伤大雅。涓涓的腰间贴上了一块麝香虎骨膏,伤处隐隐作痛,不过,也无伤大雅。门铃声想起的时候,王涓涓正认真修剪着一株和她差不多高的扶桑花。听到动静猛然惊觉,赶紧放下手里的花剪,三步并作两步跑去开门。
夏厦穿一件黑色羽绒大衣,裹着一股寒气卷进来,笑吟吟地叫:“涓涓姐,你准备好了吧?走了!”
“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忙糊涂了,忘了今天要上课。”涓涓陪着笑,满脸歉意。“我去换件衣服,你等我一下,马上就好!”
一个月前,玉翎告诉涓涓说,有一位叫MarianGauthier的国画家,最近和退休的丈夫一起,搬到了附近的一个排屋小区,老太太打算在家开班授徒。涓涓从前学过国画,得到消息喜出望外,立刻便报了名。
国画班里有六个同学,除了涓涓之外,都是零基础,夏厦便是其中之一。两人商量好以后结伴去上课,涓涓提议轮流开车,夏厦却不肯,近乎央求地说:“姐,你就让我当司机吧!否则,我的人生价值可就真的约等于零了!”
去年6月底,夏厦和丈夫陈业昌送儿子到美国念书,新买的房子离“栗苑小区”不远。起初,夏厦很兴奋,觉得美国环境好,到处鸟语花香,而且,什么东西都便宜,房子、车子、世界一流品牌的各色衣物化妆品,都比国内便宜。他们很快相中了一套房子,交给装修公司重新装修,一家三口开着新买的车去自驾游,从北向南纵贯美国东部的著名景点,每一天都有惊喜。
两个多月匆匆过去,暑假结束,学校开学了。老陈返回国内打理生意,儿子入住寄宿高中,偌大的房子里,剩下夏厦按原计划留守。
某天,夏厦早上起来先到地下室,在各种运动器材上折腾一遍,出了一身大汗。洗个澡,再把七百多平米的房子上上下下打扫一遍,又出了一身大汗。再洗个澡,便到了黄昏时分。她懒得做饭,泡了一碗方便面,草草填饱肚子,擎着一杯上好的红酒,坐到屋后的阳台上。
阳台外面,是占地近一英亩的后院,翠绿的草坪修剪整齐,就像过去在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一样。草坪尽头连着一小片原始次生林,视线里,邻居的黑灰色屋顶离得很远。瓦蓝天空下,夕阳余晖里,林中的枫叶、橡树叶、榆木叶,铺开满眼半透明的橙红金黄,也和电影电视里看到的一样。
真安静,真美。夏厦掏出手机来,想要给老陈打电话。一看时间,太平洋那头天还没亮呢!扰了谁的清梦都不合适。更何况,她心里也害怕一个电话过去,撞上什么自己不愿意撞上的事情。于是放下手机,悻悻然,抿了一口酒。
一个黑乎乎,圆嘟嘟的小东西就在此时从林子里晃出来,进入她的视线。谁家的猫儿?养得这么肥!夏厦漫不经心地看着那团黑色越走越近,越走越近,终于看清楚那不是黑猫,根本不是猫,是一头小黑熊崽子!
夏厦大惊失色,赶紧冲回屋内,顾不得杯中没喝完的红酒洒了一地。
死死锁上阳台门,隔着一层玻璃,她看见林子里又晃出来一头大母熊,身躯庞大,尾随熊崽,在她的后院寻寻觅觅,悠闲得很。“一楼的玻璃全是特别订制,一般的子弹都打不穿!”夏厦反复默念着房产经纪人近乎夸耀的介绍,给自己壮胆,空荡荡的房子里,除了她自己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跳,什么声音也没有。
那一刻,夏厦才真正意识到,她是要独自在这里住下去了,这人生地不熟,连语言也不通的异国他乡!一旦遇到个山高水低,她连打电话报警都成问题。
她必须尽快结交新朋友,居住在附近的,会讲中国话的新朋友。
问题是,当初为了让儿子尽快适应新环境,他们刻意选择了这个区域,学区好,居民平均受教育水平高,可亚裔人口只占居民总数的百分之三。在这种地方,要不是刻意去找,平时哪里能见到中国人?
所以,当她在超市的广告栏里终于找到一份有汉字的广告,简直如获至宝,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接找上了广告中的地址。这一去,不仅发现国画老师是个中国老太太,还认识了年龄相仿的王涓涓。夏厦立刻就下定决心,要以最快的速度,和王涓涓成为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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