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着群山环拱的小城河池。河池川里升腾起来的水汽,迷蒙了夜色,将山峦崔巍的身影掩匿在迷茫的雾气里。除了巡逻的官兵,大街静无人影,偶尔蹿出来的一两条土狗,也不敢到处乱晃,靠墙撒一泡尿之后,便躲进屋去了。自从大帅府移驻河池,原本宁静安详的小城,显得紧张得有些怕人。没有人愿意在夜里游荡,被当作金国人的奸细拿住细问。
然而大帅府里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原本清幽宁静的山间别院,闹腾得有些暴殄天物。
巨幅军用地图,硕大的红蓝箭头,严峻的敌我态势,如一面随风猎猎的旗帜,悬挂在身躯高大的吴曦身后,将整个帅殿的气氛渲染得异常紧张。
帅殿上,文武官员分列两行,拿眼望着来回踱步的大帅吴曦。
安丙清楚地记得,那一天他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盼到天黑,正准备回家用餐歇息,却接到吴曦通知,说晚点有重要军机商议。等他胡乱吃过送到转运使司来的便饭,侯到传唤,走进帅殿,站在文官行列里,见到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场景。
见吴曦踱步踱了老半天,一副拿不定主意,焦躁难安的样子,安丙知道吴曦所谓的军机大事绝非虚言。就目前的情形看,值得把文武官员都召集到一块儿商议的最大的事,莫过于朝廷下诏北伐。难道,朝廷真下决心了?
安丙的猜测很快便得到了吴曦的亲口证实。
吴曦来回踱了一盏茶的工夫,等齐了文武官员,自己也走得累了,终于把屁股塞进了大帅椅里,俯瞰着殿下的文武官员说:诸位,本帅这里有几份材料,想让诸位听了之后发表一下看法。嗯——吴曦说着,朝身边伺立的兴州都统司机宜干办公事郭鹏飞努了努嘴,示意他宣读。
郭鹏飞得令,从案上拿起一份文书来,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郭鹏飞刚张嘴,就是如此宏大的口气,吓得堂上一帮文武跪成一片,战战兢兢连粗气都怕敢喘。众人屏息凝神,听郭鹏飞接着往下宣读:——天道好还,盖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助顺,虽匹夫无不报之仇。朕丕承万世之基,追述三朝之志。蠢兹逆虏,犹托要盟,朘生灵之资,奉溪壑之欲,此非出于得已,彼乃谓之当然。衣冠遗黎,虐视均于草芥;骨肉同姓,吞噬剧于豺狼。兼别境之侵陵,重连年之水旱,流移罔恤,盗贼恣行。边陲第谨于周防,文牒屡形于恐胁。自处大国,如临小邦,迹其不恭,如务容忍。曾故态之弗改,谓皇朝之可欺,军入塞而公肆创残,使来庭而敢为桀鹜。洎行李之继遣,复慢词之见加,含垢纳污,在人情而已极。声罪致讨,属故运之将倾。兵出有名,师直为壮,况志士仁人挺身而竟节,而谋臣猛将投袂以立功。西北二百州之豪杰,怀旧而愿归;东南七十载之遗黎,久郁而思奋。闻鼓旗之电举,想怒气之飚驰。噫!齐君复仇,上通九世,唐宗刷耻,卒报百王。矧乎家国之仇,接乎月日之近,夙宵是悼,涕泗无从。将勉辑于大勋,必允资于众力。言乎远,言乎迩,孰无中义之心?为人子,为人臣,当念愤。益砺执干之勇,式对在天之灵,庶几中黎旧业之再光,庸示永世宏纲之犹在。布告中外,明体至怀。钦此!
北伐檄文?殿下文武官员听宣完毕起身,便骚动了起来,一个个面面相觑。文官交头,武官接耳,一时议论纷纷。
安丙暗自赞叹檄文的文采,虽无骆宾王当年拟就的《讨武曌檄文》那般经典,好歹也算得上好文了。但他对北伐这件事本身是反对的,再好的文笔听入耳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大帅,北伐檄文已下,我们什么时候出击?一个武将出班大声问。安丙闻声看时,见一个四十多岁,身形魁梧,皮肤黝黑的武将正抱拳而立。这个人安丙认识,是踏白军统领王喜。王喜统兵一万,一直驻守西和州,直面金国人。这些年受够了金国人的鸟气,早就想好好地干一票了。
堂上文武大多与王喜有着相同的心情。这么多年了,战败、和谈、割地、纳币,一直被金国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文臣武将,谁没有一腔鸟气?可是,天子甘愿妥协,主和派把持着朝政,他们就算有满腔义愤,也徒唤奈何。现在机会来了,当然都渴望好好地教训教训一下北边那个国家,把战争的烟火烧到他们的国度去,让他们也尝尝失败、亡国的滋味。
就这点来说,殿上与安丙持相同政见的,几无一人。
王统制,别急,接着听,啊!吴曦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朝王喜挥了挥手。
王喜回到本班,肃立不语。殿上,郭鹏飞拿起另一份文书来,面无表情地接着宣读:着薛叔似宣抚京、湖,邓友龙宣抚两淮,程松、吴曦宣抚四川,克日遣将调兵,逐队北伐——
太好了!王喜喜不自禁,击节而笑。武官班里禄禧、褚青、王大中等,也都蠢蠢欲动,喜形于色。
幼稚!安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对王喜们的喜形于色只有冷笑。不料他的这两个字没说出口,吴曦却毫不留情地说了出来。幼稚!吴曦突然拍案而起,指着一帮武将吼了起来,你们是不是一个个都急着想北伐立功,升官发财啊?一个个都跟朝堂上那一帮蠢材一路货色,没一个有点脑子的!金国人都是泥捏的?咱们就凭一纸北伐檄文,就能摧枯拉朽,所向披靡了?蠢!
有那么一瞬,安丙对吴曦充满了好感。人海茫茫,知音难觅。没想到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竟会是吴曦!但转念一想,却又觉不对。当初主动请缨出使金国刺探虚实,回来一个劲鼓吹金国内忧外患,正处于必乱必亡前夜,鼓动韩侂胄北伐的,正是这个大帅啊,怎么今天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吴曦说得激动,王喜越班抱拳,小心问道:大帅的意思是?
吴曦从案上抓起另一份文书,高扬着对殿下众人说:本帅这里有一份细作密报,显示金主完颜璟已得知我朝要对北用兵,早就派仆散揆领汴京行省,尽征诸道籍兵,分守各个要塞。韩丞相想出其不意,不宣而战,搞人家一个突然袭击,真是可笑之至!咱们要是贸然出兵,别说建功立业,能不能给自己留个全尸,都还在未知之列!王统制,你说是不是啊?
大帅,这——王喜脸红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诸位,本帅这里,还有一份最新的战报!吴曦放下手中的文书,从衣兜里摸出一张纸来,看了看说,这份战报不是朝廷发下来的最新战报,朝廷的战报没有这么快。这是咱们的细作,从江淮前线以飞鸽传书的方式发回来的。大家想听听吗?
当然想知道!殿下不论文武,都伸长了脖子。安丙心里也十分迫切。从时间上算,此时已是六月,距离朝廷北伐诏书发出已近一月,东线想必已经打起来了。进展怎样?胜负如何?是否像自己猜想的那样,遭遇了不应有的挫折?
吴曦很快便满足了众人的渴盼:北伐开始时,郭倪派郭倬、李汝翼等进攻宿州,结果宿州没攻下来,反被金人杀得大败,狼狈逃往蕲州。金国人在追击郭倬的时候,将其围住,郭倬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竟然将马军司统制田俊迈绑给金人,只说是他挑起进攻宿州的事端。金国人这才放他一条生路,狼狈逃回。
这,这,这怎么可能?武官一边乱了锅,文官一边更像炸了窝。几乎没有人相信,堂堂北伐大将,竟然输得这么狼狈,更可悲的是,节操碎了一地。
还没有完!吴曦止住殿下的议论,接着说,建康都统制李爽进攻寿州,被金人所败;皇甫斌侥幸夺得唐州,可惜没能守住,大败而逃;可笑的是江州都统也就是贪污犯王大节,往攻蔡州,金人刚开城门搦战,那混球还未交战便掉头就跑——
唉!殿下一阵阵哀叹,武官们面面相觑,文官们唉声叹气。安丙木立人丛,一语不发。战事果然朝着他预想的方向发展,他不知道该为自己判断的准确高兴,还是该为大宋朝如此不堪而悲哀。
诸位,听了这份战报,还想贸然北伐吗?吴曦将纸条高高举着,目光扫视着殿下众人,见没人吱声,忽然将纸条一掌拍在案上说,不管你们想还是不想,反正本帅不想!
吴曦这样说,听上去有他的道理,殿下没人发出异议,一帮文武现在被失败的情绪笼罩着,哪还有出击的信心。
安丙从来就没指望吴曦会出兵北伐。吴曦早就跟金国人眉来眼去,暗通款曲,指望他在西线出击,岂非痴心妄想?安丙想知道的是,面对初战失利,朝廷会采取怎样的应对措施。
吴曦就像看破了安丙的心思似的,不无玩笑地说:如此多失败的消息传到京城,大家可以想想看,是不是会像瘟疫一样弥漫一种恐慌情绪?韩丞相韩大人又是不是会急得焦头烂额?哈哈!
吴曦笑得肆无忌惮,根本就不把贵为丞相,而今更是位高至平章军国事的韩侂胄放在眼里,殿下文武竟然没人觉得有何不妥。安丙四顾了一下,见众人已然从失败的阴影里挣脱出来,开始跟着吴曦尴尬地笑,不由凛然心惊。眼下的吴曦,俨然已是西北王了。而他治下的文武官员,也都快成了他的温顺的臣民。
吴曦见殿下氛围不错,越说越有了兴奋感:韩大人没辙了,撤了邓友龙,起用邱崇宣抚两淮。按韩大人的意思,是邓友龙不中用,不能担当北伐大任。好像邱崇就能一样!他也不仔细想一想,要是邱崇觉得自己行,北伐一开始他为什么不答应担当北伐大任?邱崇不是一向主张北伐收复失地吗?为什么韩大人要北伐了,自己却打退堂鼓了呢?一句话,明知不可为!
吴曦说得没错。安丙心里慨叹。邱崇字宗卿,江阴军人,素怀忠义,与陆游、辛弃疾一样,本是极力主张北伐的主战派。只因宿将凋零,时不可战,所以一开始便反对北伐,当韩侂胄召其往抚两淮时,才会坚辞不就。如今临危受命,当是收拾烂摊子去的。安丙明白,依照邱崇性格,那些败军之将,当没有好果子吃了。果然,吴曦接下去又道:这邱崇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不了的帅才,没能扭转战局,只是把王大节、皇甫斌、李汝翼、李爽等贬了个干净,把那个贪生怕死之徒郭倬杀了了事。本帅真不明白,如此北伐,就是韩大人想要的结果吗?
这自然不是韩侂胄想看到的结果!安丙心里悲哀,他似乎看到了金军反守为攻,大举南下,大宋朝被金人逼着签订城下之盟的可怕结局;也似乎看到了丞相韩侂胄被政敌嘲笑甚至暗算的可悲画面。当然,金人要想全线反攻,还须得顾忌西线吴曦的牵制。如果吴曦屯兵边境,必然能牵制大量金兵,使其不敢倾全力南下。大宋军东线还有整军再战,不至惨败的可能。怕就怕吴曦与金人暗通款曲,按兵不动,让金人可以西顾无忧,东线全力南下。到时大宋军恐怕就凶多吉少了。
北伐注定没有结果,因此本帅决定,暂不执行朝廷西线出击的诏令!吴曦虽嘴里说让文武官员发表看法,却根本没给他们发表看法的机会,便做出了结论。
安丙感到一阵悲哀,觉得自己特别地无所作为。他想越班表明自己的观点,那就是朝廷的诏令必须遵照执行,可是,他又害怕站出来。他既害怕表明了与吴曦相反的观点,引起他的猜忌;又害怕吴曦真采纳了自己的建议,出师北伐。北伐,意味着数以万计的士兵失去生命,意味着数万个家庭失去亲人,最关键的是,失去这些生命,失去这些亲人,毫无价值,毫无意义。
没有人发表不同的看法,殿下只有死一般的寂静,除了燃烧的火烛发出的呼呼声,只有文武官员粗重的呼吸。吴曦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众人,做了最后的总结:没有本帅的命令,谁也不许轻举妄动,否则,军法从事!
都散了吧!郭鹏飞在一旁挥了挥手,宣布议事结束。
殿下文武听得“散了”二字,一个个面面相觑,竟都不想离去。他们就像失去了主心骨似的,不知道该如何做才好。只有安丙没心没肺似的,一听郭鹏飞宣布散了,就转身便走。但走没两步,便被吴曦叫住了:安大人请留步!其他的,都散了吧!
安丙停下脚步,有些发懵,不明白吴曦干嘛把自己单独留下。其他文武官员也都不解,但不便多问,迟疑着最终散了,一个个黑色的身影消失在院子里,大门外,浓重的夜色中。
你们也都下去!吴曦又对身边的人说。
安丙不明白吴曦把他留下干啥。既然不打算出兵北伐,筹粮筹款转运粮草啥的也就不是当务之急,单独留下他这个随军转运使似乎不在情理之中。安丙心中嘀咕,却听吴曦说:子文兄,本帅一向听人说,你是比较反对韩丞相北伐的,还有你那个在程某人身边办事的好友陈咸,也反对北伐,这和本帅的想法可谓不谋而合。本帅想听听,你对本帅刚才的决定是怎么想的?
安丙呆了呆,没想到吴曦把他单独留下来,一副很郑重的样子,竟然为了这个。他苦笑了笑说:大帅的决定十分英明,何须下官多嘴?
吴曦说:子文兄差矣!本帅做出暂不北伐的决定,是从本帅虑事的角度出发的,你反对北伐,出发点和思考问题的角度不一定与本帅相同啊,这里没有外人,说来听听。
安丙依旧苦笑了笑说:大帅,这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你就只管说,没人向朝廷打你的小报告!你看本帅都抗旨不遵了,你还有什么好怕的?在本帅这里,言论自由!吴曦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那下官就斗胆说说!安丙终于下了决心,把曾对张素芳和程松说过的那一番话,搬到了帅殿上来,简要概括无非三点:一是金国虽内忧外困,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北伐时机未到,不宜过早行动。二是大宋实行重文轻武政策两百多年,军队严重缺乏战斗力,宿将凋零,前线除了大帅吴曦,几无能挑大任之才,亦无可战之兵,和金国人作战,军事上并不占优。三是大宋国力并未强大到足以打败金国,收复失地的程度,支撑不了长期的战争消耗。
安丙的分析得到了吴曦的极力赞赏。他紧紧握着安丙的手,不无激动地说:子文兄,难得啊!能把北伐看得这么透,在本帅眼中,你可是第一人啊!也许因为出发点和虑事角度不同吧,本帅对韩丞相北伐,另有看法。
愿听大帅高见!安丙心中好奇,吴曦一向眼光敏锐,思维独特,他倒很想知道他对北伐又持何见解。
嗯!吴曦点了点头说,在本帅看来,北伐,从本质上来说,其实就是韩丞相的一场政治赌博!他逼走赵汝愚,大搞党禁,到处树敌,连杨皇后都视他为眼中钉,可以想象他在政治上已经有多孤立。因此他只有干出点业绩来,让那些腹诽他的政敌闭嘴。什么业绩才能有如此效果?只有北伐!因为当今皇上一直揣着一个中兴梦,想北伐!他们夸大了金国人目前所处的困境,也高估了大宋的国力。
安丙心中佩服,拱手说:大帅分析得有理。
吴曦接着说:他们不知道的是,大宋早就像一棵被虫蛀空了的大树,外表看上去枝繁叶茂的,可根本早就朽了,一旦遭遇斧斤或风雨,便将轰然而倒。北伐,只会削弱大宋的根本,加速其衰亡。本帅在西北按兵不动,算是替他们苟延残喘吧,唉!
下官明白,大帅这是用心良苦!安丙话中有话,心里冷笑。吴曦在西线按兵不动,其用心昭然若揭,自然不会是为大宋朝着想。
你不明白!吴曦笑着说,不过,只要你赞成本帅不出兵北伐就好,因为你早晚会明白的!吴曦的话颇有深意,安丙又岂能不知?心想你不就是在为称王蜀中做准备吗?老爷岂有不知的道理!
谈话到此结束。天已经很晚,两人都该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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