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陈熟悉的呼喊喧闹的吵杂声,吸引了宋梦月。
二楼包房的宋梦月,忍不住透过包间开着的窗子低头向中空的一楼大厅,一个圆形的沙发就餐区望去。
好巧!
原来是宋梦月以前所在的和平商场的糕点组的刘强和其他的几个老同事在这里聚餐。
宋梦月这次回到家乡,是有一个电力的项目要做,约人在聚鑫楼饭店的二楼吃饭。
没想到会看见自己之前的同事,她本来这次回到家乡,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包括亲戚朋友同学同事。
宋梦月默默的望着楼下的这些同事,自己原本也曾经属于他们其中的一员。
和平商场糕点组的刘强比宋梦月大几岁。
宋梦月被安排在他们糕点组时,高高大大又很帅气的刘强是副组长。
因为两个人年龄差不多大,刘强跟孙梦月说话比较多,也比较合得来,因为宋梦月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小丫头,刘强有时候还会逗逗宋梦月。
每次看见被逗得满脸通红地宋梦月,刘强就会坏坏的笑起来。
“这个小丫头,真不经逗。”
刘强在糕点组充当起了宋梦月的大哥哥,在糕点组10个人的群体里,会照顾她多一些。
别的组员,因为宋梦月太小,和她们相差了20多岁,没有什么话题,自然也就很少理会她。
还在读高中的宋梦月17岁时,就被母亲和姥姥安排到了这个和平商场上班。
宋梦月开始是非常不愿意这么早就上班的,她很想继续读书。
但是禁不住母亲软磨硬泡,还以要给宋梦月下跪相逼。
用母亲姥姥的话说,这是全国最后一次的全民指标,别人想要都要不来,这是姥姥以校长的身份退休下来才能拿到的指标。
姥姥几个儿女里其它的孩子都小,只有宋梦月刚好适龄。
虽然还不满18岁,但是手眼通天的姥姥还是给她改了户口,连姓都给改成跟姥爷一个姓,姓“宋”。
宋梦月户口上的身份变成了姥姥的女儿。
其实,宋梦月原本不姓“宋”的。
宋梦月的爸爸姓“余”。
就这样被改了姓氏的宋梦月,被送到和平商场上班了。
原本是教育口的全民指标。但宋梦月的姥姥担心改户口的事会被别人告发,就把宋梦月安排到了商场工作。
为退学上班这件事情,宋梦月哭闹了好几天。
母亲就拉上父亲,一起劝说梦月。
用母亲的话来说,就算你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还是要找工作的,到那时就没有全民指标了,只能是大集体或者临时工了,待遇会差很多。
拿到全民指标,等于捧上了金饭碗,一辈子吃穿不愁了。
宋梦月的母亲在家里一向强势,说一不二。
宋梦月哭闹了几天,还是拗不过母亲,只得内心非常委屈和悲愤的去了和平商场上班了。
对于17岁的宋梦月来说。
和平商场是一个充满了勾心斗角的成人世界。
每天早上7点,和平商场杨怀总经理就会手背后站在商场后院进出员工的院子中间。
面对着大门,眼睛瞪得圆圆的,一脸严苛的注视着每一个迟到的员工。
只有1.65米左右的洋槐总经理身板儿挺直,威风凛凛怒目而视的神情。
吓得迟到的员工都低着头,不敢看他。路过他身边的时候,都会说经理对不起,家里有事来晚了。或者小声嘀咕着其他来晚的理由。
然后就推着自行车哈着腰,快歩往里走。
总经理杨怀都会扭头恶狠狠地瞪一眼说着各种迟到原因的员工。
原本来得早的员工,在大院子里互相打趣着,嘻嘻哈哈的说笑着穿梭在大院子里打水拖地,洗抹布擦柜台,拿着暖水瓶到院子里的小锅炉房灌开水。
当她们看到杨怀总经理的汽车进院子后,马上变得鸦雀无声了。
一个个的都蹑手蹑脚的做着自己的事情,有点像小偷似的。
和平商场有200多个员工,90%以上都是中年女性。
这些员工被杨怀总经理规定,上班不许穿裙子。
不管多热的天都不许穿裙子,否则罚款。
迟到了要罚款。
还有其他的一些行为罚款。
本来工资就不高,如果因为一点小事迟到被罚款,很多人都害怕不够养家了。
在节假日的时候,就有很多员工纷纷到杨怀总经理家送礼,套近乎拉关系。
混得好的员工就会被安排在各个销售小组做组长或副组长。
因为和平商场杨怀总经理一人担任总经理和书记职务,完全是一言堂,没人敢反抗他。
和平商场还有一个糕点厂和一个雪糕厂,都是自产自消。
另外还有一个大锅炉房和家属幼儿园。
和总经理杨怀关系好的员工的家属,会被安排到家属幼儿园上班做老师。
表现不好的员工则会被重新安排到糕点厂或者雪糕厂。
这两个工厂又累又脏,没有人愿意去。
非常不听话的员工会被安排进厂里锅炉房,谁都没有办法,除非不想要工作。80年代末,没有工作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那时的职工一个月工资不到30块钱,总经理级别也不过百十来块。当然杨怀总经理的灰色收入是不敢想象的。
宋梦月本来就是不想来的,自然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的积极了。
她上班不会迟到也不会早来,每次都刚刚好7点的鼓楼钟声响起第一声时,宋梦月的自行车进了和平商场的院子里。
杨怀总经理总是看一眼腕表,再扭头看一眼宋梦月,眼神里有一抹说不出来的东西,但是宋梦月根本不理会杨怀总经理,反正自己没有迟到。
本来在这个城市另外一个大商场里做副总经理的宋梦月的妈妈,是认识杨怀总经理的。
也是因为宋梦月妈妈自以为跟杨怀总经理关系还不错,才找杨怀总经理把女儿安排到和平商场的。
以为杨怀总经理会对自己的女儿多些照顾。
但是自小就桀骜不驯的宋梦月,从来不会给杨怀总经理送什么礼,更不会像其他员工那样去讨好杨怀总经理。
宋梦月刚上班时被安排到糕点组之前是安排在针织组的。
因为针织组的一次先进评比,宋梦月大声的在商场里叫了出来:“什么公正评比,都是尔虞我诈。下次评比你们不要带上我,我可不给你们充当票引子!”
原来在评比之前,八个人的针织组里,每个人私下都跟宋梦月说:“你选我选你啊,咱俩一人投对方一票”。
宋梦月都一一的答应了。
结果在开票的时候,宋梦月只有自己投给自己的一票。
实心眼的宋梦月给其他的七个组员每人投了一票。
如果没有宋梦月给自己投的这一票,那么她一票都没有。
显而易见宋梦月被欺骗了。
其实商场里的先进评比,最后获得先进的那个人,无非只能获得一个1米×2米的床单和一纸奖状而已。
这个先进称号和已知的获奖床单,对于宋梦月来说,她是嗤之以鼻的,自小家境殷实的宋梦月,根本就不在意。
她在意的是被她天天尊重的喊作姨和叔的,和自己父母年龄差不多的七个成年人,同时欺骗了她。
所以当宋梦月听到这个结果时,忍不住愤怒的大叫了起来。
因为这个事情,宋梦月在针织组里,开始跟所有人都是别别扭扭的整天爱答不理。
干瘪枯瘦的小个子针织组组长王礼,他找总经理杨怀,请求把整天看着别别楞楞的宋梦月调离针织组。
就这样宋梦月被调到了糕点组。
从开始进商场在针织组卖衬衣衬裤,针织毛衣袜子,到去卖糕点。
宋梦月只用了三个月成功换组,虽然这是她自己也没有想到的。
宋梦月开始穿上了白色的到小腿肚子上的白大褂,和要带一顶盖住头发的白色的帽子。
宋梦月委屈的偷偷的哭了。
但是她不会让别人看见自己的眼泪,她知道流眼泪是没有用的,因为没有人会帮她。
糕点组的组长,是一个矮胖又尖刻的老太太。
她跟杨怀总经理的关系非同一般。
全商场里能看到总经理跟员工在一起说话的时候,还能够露出笑脸的,秦老太太是全商场极少的几个商场员工之一。
宋梦月第一天到糕点组时,糕点组的组长秦老太太,就告诉宋梦月:“既然工作了,就没人会把你当小孩看,所以每天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己要清楚。”
49岁的糕点组组长秦老太太还有一年就要退休了。
秦老太太是宋梦月心里对又矮又白胖胖的糕点组组长秦梅的称呼。
秦老太太每天都带领着宋梦月,两个人去糕点厂车间里搬运糕点到糕点组库房。
糕点车间到糕点组库房。走一趟来回要十几分钟。
每次要搬运十个大塑料箱装的各种糕点。一个装满糕点的塑料箱子有50斤重,都要在糕点车间里称重之后才能搬上外面的小推车里。
每天要搬运十趟左右。
过节的时候要搬的更多。
宋梦月和秦老太太两个人费力地把两个橡胶轮子的小推车推到糕点组库房门口,糕点组的其它8个组员,再把装满了糕点的塑料箱子搬进库房里。
每天一大早宋梦月和秦老太太就这样来来回回的搬运糕点,宋梦月的指甲被磨劈裂了,手上磨出了水泡和茧子。
糕点厂的杨厂长看宋梦月瘦小的身子因为抬超大的糕点箱子而涨的通红的脸。
就对秦老太太说:“你们糕点组那些个五大三粗的你不喊来搬糕点,你一个快退休的老太太还带来这么一个小不点儿,要搬到啥时候?”
秦老太太总是哈哈一笑:“年轻人有都是力气,攒着不干活干啥呢?”
“我一个老太太干一辈子喽,干惯了闲不住,再说了我不看着点儿称,你还不知道少给我多少呢?”
杨厂长对着送梦月说:“小丫头,你要会来点事儿,没事儿给老太太送点儿礼啥的,也省得这个老太太成天拽着你干体力活儿。”
宋梦月每到这个时候,都是擦擦脸上淌下来的汗,看着杨厂长腼腆的笑笑,不说话。
宋梦月的心里明白,秦老太太跟针织组组长王礼的关系非常好。
秦老太太经常去针织组找组长王礼买些针织组内部处理的衬衣衬裤什么的,给她一大家子姑娘、儿子媳妇的买好多。
这是秦老太太给自己下马威呢,不过就是干点体力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个秦老太太宋梦月特别看不起她,这么大岁数了,看见总经理就点头哈腰的一脸媚笑。看见比自己差的就吆五喝六的尖酸刻薄。
要自己给这个势力的秦老太太送礼,哼,想得美。
糕点组总共10个人,每天真正干活的只有四个人。
新来的宋梦月,天天要去幼儿园喂奶的孩子妈姜敏,农村来的老实巴交的王霞,再有一个每天像看贼一样的组长秦老太太。
其他人都找各种理由推脱劳动,成天晃里晃荡的聚在一起聊天扯皮。
秦老太太除了副组长刘强之外,对谁都不放心。她一双眼睛每天都咕噜噜的看着每个人。
生怕这些组员把糕点偷着带回家。
每天下班之前,所有的点心挨个过称记录,早晨商场开门之前,再挨个过称记录。
秦老太太每天早晚把所有糕点都过一遍称的习惯,在全商场里她是独一份。
但是秦老太太也有看不住的时候,很多组员在进糕点库房时或在柜台上卖货时,转身偷拿两块点心塞进嘴里。
喝水的杯子里塞进两块点心,泡软后直接喝掉。
快下班的时候,趁组长不注意,往怀里塞几块扁长的牛舌饼,也发现不了。
每每宋梦月看到这个现象时,心里就会偷偷地乐开花,感觉好笑又有趣。
但是宋梦月从来不会去吃,更不会去拿。
这些糕点罐头什么的,宋梦月的妈妈会买回家,还有为了巴结商场副总经理的妈妈,给送礼送家来的。
家里从来就没缺过这些。
宋梦月的思绪,被楼下的一个尖历的笑声,拉回到眼前这些还在嬉笑叫骂的老同事身上。
是原先糕点组的张勤丽在笑,好像喝多了,她靠在刘强的胳膊上。
手指着和平商场原先的会计孙阙的鼻子,边笑边骂:“你个缺德,当年跟杨怀狼狈为奸,把我们都算计惨了!”
“我现在退休才拿1300块钱的退休金,要不是你们把我除名了,我也不会拿这么少!”
孙阙满脸陪笑的跟张勤丽和大伙说:“我就是个干活儿的,那个时候我哪敢违抗杨怀呀,是那个死鬼王八蛋干的事儿。”
“商场黄了那阵,所有员工的档案都被送到劳动局档案中心了。”
“你们几个经常请假矿工的,杨怀让我按照商场除名填写。”
“我当时还为你们几个说了话的,我跟杨怀说你们在商场的档案如果按照除名填写,可能影响到将来的退休金,杨怀当时就瞪我一眼,还说我愿干不干,不干就滚蛋。”
“因为这个,别的财会人员他都帮忙找了下家单位,唯独就没给我找一个下家单位。我还不是和你们一样下了岗?”
孙阙越说越委屈,拿起了一大杯啤酒一饮而尽。
刘强拍了拍孙阙的肩膀说:“要不是因为你为我们说话这个事儿,我们怎么可能这么多年还拉你一起聚会喝酒的?”
“你看财会那几个,我们喝酒聚会时,搭理他们哪个来的?!”
宋梦月看着他们,心里有百般滋味,却不想下楼去和他们见面。
和平商场对于宋梦月来说,不是一个愉快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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