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毕业前夕,我和辛遥双双被全校通报批评。按辛遥的话说,我最终也没能逃过;他对此很是耿耿于坏,总觉得连累了我,而我倒无所谓,我想,这于他于我都是无助的,就笑着说是程英给我的厚爱吧!
毕业了,毕业了,终于毕业了!
分手的时刻,彼此难言伤感,就不说了吧!我那天晚上喝得很醉,辛遥喝得很醉,大家都喝得很醉,以至于忘却了对方的存在,忘却了将有的离别。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明白,人没有征服酒,酒也没有征服人,只是在一种特定的场景里,人与酒浑然为一体了,人找到了酒,酒也找到了人罢了,仅此而已。
生命中于你我的,总是如此吧!要走的,终须走,过去的亦留不住,于是,我尽量把心情放得平淡一些,希望以一颗淡泊如水的心,面对生命里的分分合合;只是在黑夜把所有故事抹杀的刹那,我又忍不住回头,眺望一眼,那曾经走过的地平线,在没有来生的尘世里,继续走着自己也不甚了解的路。
无论如何,我们得面对现实,再优美、再激昂的诗写到最后一行,也注定要是忧伤,何况生活本不是诗,飞出去了,大家又会面对多少风雨尚未可知。也许,多年以后,彼此已难寻这分感动与激情。
黑暗里,我们相互搀扶着,象伤残的角斗士。道旁的花木怕我们,都飞到身后的远处,只路灯睁着迷蒙的眼,发出惨淡昏黄的光,将两道身影拉得瘦而长。记不清楚两个梦游的人是怎样回到宿舍的,只知口渴难忍,提齐水瓶才发现一滴水都没有,李冰没了,金哲也没了。空荡荡的黑暗里,除了我和辛遥,以及无言的夜,就什么也没有了,我能呼吸到夜的气息,却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我想我真的喝醉了,可为什么我又是如此直觉地感到自己心脏搏动的仓促与不安呵!
荧光灯又亮起来了,发出柔和迷离的粉光,意外地刺疼我的眼。辛遥端坐再小桌旁,足又半分钟没动一下身子,平静过后拿起笔又埋头写起来。
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力量使他紧绷的神经,即便在虚幻的状态下依然终乱不弃呢?我醉眼朦胧的,往日熟悉的背影竟很不真切。墙壁上的时针在黑夜里孤独地走着,时间总不停止,这就很残酷。
窗外的景色,依旧是深沉的夜,寂寥的乌黑,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辛遥转头冲我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闻旷,我的小说该结局了!一道弦音在黑夜里戛然而止,空气见了深秋的寒意,湿冷的感觉爬上眼睛。
“该结局了!”我茫茫然地念叨着这句话,不觉脸上有了清水,辛遥也一样,那会是水吗?
迷糊中,我不知怎的抓到了口琴,吹出那熟悉的旋律,在夜的伤痛里碰撞。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友谊地久天长!”
我说过,《友谊地久天长》这首古老的苏格兰民歌是为我们写的。
是的,为我们而写的。
夜在继续,我和辛遥为了陪伴无梦的夜,走出了寝室,躲过无情的灯光,又站到了黑夜的天空底下。不一会儿,晚风既已温柔地风干了我脸上的水,又送上一个温柔的吻,在如此一个深秋冷的夜里。我的心关上了又打开,只为了不让更多的感伤跑进来。
暗蓝色的夜和暗蓝色的黎明在交替,沉睡和苏醒在融合。房屋、树木、大地还在柔和的昏暗里,一切静悄悄的,周围没有任何人走动,除了辛遥和我,生存的希望刚刚醒来,而混杂的各种欲望还没来得及唤起。夜的痛哭被黎明稀释得很淡,很淡;不细心聆听,绝然悄无声息。
我们漫无目的的在校园的路上走着,转了几次弯。人影稀疏的两个印在道上。树阴浓了,灯光暗了。
路呢?先前认定有一条必然的链条,在顷刻之间被什么东西打散了,再看似乎也只是一些偶然的碎片。剩下的是自己的路,设身在纷乱的退潮中,茫然地被冲来冲去,把握不住别的,也把握不住自己。首先想到的是极力要抓住自己,把自己系在一个什么地方,哪怕一根水草上,然而,命运似乎注定我,也注定辛遥要把栖息的小木屋盖在海滩上,漂来荡去的,就是定不了根。
我想,辛遥、我都不应抱怨什么,至少命运多隼的不独是我们。选择一种方式生存,就意味着承受、担当,重视纵使泪水欢笑,也无怨无悔只是,明天会怎么样呢?我总免不了要这么不安地问自己。
明天,明天当然还在平淡地继续。大学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我和辛遥都没回家,或许,我们在坚守,但是,会是什么呢,我们又不都很清楚,也许就象你曾经走过的生活道路一样,年轻的我们是稚嫩的,也是无知的,甚至我们的脚丫不曾印下屐痕。
而我唯一清楚的是,我必须为了爱情而守侯、而打工。艾琪成了我名正言顺的女朋友,她为了锁住我,一定要在毕业前给她配个呼机,以便她能及时遥控我。我的懒惰最终没能敌得过她的眼睛,她那清亮的眼神,总是在不经意间,轻轻把我罩住,想逃也来不及。于是,我背上画夹,走向街头。
当然,你可以嘲笑我,说我以后一定是个不折不扣的‘气管炎’,但我经常听见我妈对我爸说:听老婆话好!因为我是受到过罗素表扬的,也就是说,我有着哲学基因的良好遗传,那么,我妈的话也就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要再说些什么的话,我会毫不客气地让但丁告诉你:走老婆指定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城市的天空很低矮(或者说势利吧),也很冷酷,你穷,没人睬你,因为你不值得看,即便看一眼,也是冷的眼,全是轻蔑的意味。
坐在夏日炎炎、骄阳似火的城市街头,我深感贫穷的辛酸滋味。现实逼得我放下准建筑师的高傲,谦卑地接过每一张5元的人民币,然后小心谨慎地画,直到顾客满意为止。我想我还太理想,太虚无,生活并不象我想象的那样。有时遇上难缠的主顾,我总是先不让自己没脾气。我想,这也许是爱情对我的考验吧!既然是为了爱情,那吃点苦又算得了什么呢,因此,每当我心力憔悴,总是在心里甜蜜地骂上一句:这个狠毒的小妇人!第二天依然精神饱满地融入城市人流。
我知道自己原来是为爱情而坚守,那辛遥呢?辛遥发了狂似的伏案写作,身体也明显地消瘦了下来,我每天忙于早出晚归,也没太在意,只经常听见他咳嗽,脸颊也塌陷得落了洼,烟抽得很凶。我见了总要说:“你不要命了?烟抽得这么凶!”而他只是惨淡一笑,眉宇依然又一团绕不开得忧郁,就是不开口说话。我想大概是学校的处分让他郁郁不乐吧!可他并不象这么脆弱的人啊!这我当初是想不到其中真正原因的。直到有一天。慕艺哭得雨打芭蕉似的来找我时,我才知道,辛遥和慕艺分手了,至于具体什么原因我没有问,凭我和他们的关系,也不可能会问的,聚也好散也罢,从我现在的目光看来,其实都是很自然的,年轻的肩膀还是稚嫩的,扛不了生活的全部负荷,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说,年轻时,我们不懂爱!是真实的。
尽管如此,当时我一听,还是登时呆傻了,街上的人群无声地在我身边流走,那个有着灿烂阳光的午后,慕艺的泪水打湿了我的脸。
“闻旷,你去劝劝辛遥,不能让他那么抽烟,那么写作了,不然他真的会垮掉的”慕艺的眼泪如雨纷落,容颜凄惨可怜,那一刻我的心碎了,为一份美丽的破碎,因为它曾经是那么的灿烂,而今,收获的却是伤悲与泪水;我虽不知道内情,但在心里骂辛遥的残酷无情,因为当时我能做的,我想也不过如此,何况要我面对一份破碎、一份伤痛。
“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慕艺?”我暴怒得象头发了狂的狮子,把画夹往他面前一甩,眼睛逼视他非回答不可。
“你这样作践自己的身体又是为什么?”我不让他有喘息的机会,接着又是一通问。
辛遥躲过我毒辣的眼光,无言地沉默着,眼睛却登时暗淡失色。微微动了一下嘴角,终没说话。眉心的忧郁拧成一个结,表情依然平静得很,只是神态早已不似先前的器宇轩昂了。
偶像打碎了在地上,只是一堆涂满油彩的泥土而已。
我看着这个曾经让我奉若神话的船长枯蒿憔悴,鼻子有点酸酸的感觉。也许,这真不是个产生英雄的时代。
“你曾经告诉我不要逃避自己的真情,我相信你,听你的做了,而如今你呢,难道你忘了自己说过的话吗?”我尽量把语气放得平稳一些,因为我知道,象他这种沉稳冷静的人,声音吼得再大也是没用的,用情感也许能融化他冰冻的心。
而我显然没有注意到不经意划过他眼际的泪光,更没有在意他那强忍压抑的哽咽,可当发现时,一切都太迟了,尽管我原本不想伤害他,而事实上,伤痛已铸成。
“不!闻旷,我一直记着我说过的话,我知道我所做的意味着什么,将会失去什么。而我最想说的是,对你们这些关心我的人来说,是一种辜负,也是一种伤害,尤其是对慕艺。但请你们无论如何相信我,闻旷,这并非我愿意。其实从已开始我就知道,我和慕艺的相识原本就是一个错,因此,它也必能与我擦肩而过。你是了解我的,我太理想主义,我想超越现实去追求一份真正属于自己内心安宁的天空,所以我必须得不停地走,而且一点归属感也没有,因为自己也不知道归宿在哪里,但很显然,我不会停在一个地方太久,也许只有迎着风的张力,我才能感觉生命的存在,而慕艺呢,又是一个依赖感特别强的人,我既然给不了人家安定的依靠,为什么不让她去寻找别的幸福呢?在我与她之间,我想抹去一切曾经有过的记忆和痕迹”他的眼泪象江水一样肆意地恣溢,却一直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来。
两个人一起走的路到了尽头,想哭是难免的,也是理所当然的,刹那间,我不知道该劝的是他,还是自己;但很明显,我已经从心里理解并认可他了,最起码,认可了他的眼泪。
“你能保证你今后不会后悔吗?那你打算怎么做呢?”我喃喃地问,好象说给自己听的。
“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痛苦万分地揪着自己的头发,把头深深地藏于手臂里。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表现出脆弱感情的一面,我一直以为他总是坚强的没想到他把自己软弱的地方伪装得那样好,但我不怪他,因为,他是辛遥,这个理由就足够了。
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沉静,看着我的眼睛,深沉地说:“闻旷,我已经决定投身于西部大开发的洪流中去,我这不是唱高调出风头,我只是想真正做点事情,况且,我向往粗旷原始的西部风光,我想那里会是我精神的栖息地,现在我最急于要做的,就是写一篇关于慕艺的小说给她,不管怎么样,我始终是愧对她的,补偿是不可能的,就当它是对一段风一样飘逝恋情的追忆与祭奠吧!”
除了紧紧握着他的手,感受他生命的震颤外,我还能说什么,我猜想辛遥应该知道:即便是最后的情诗,也抵达不了最初的恋情,随风而去的,有岂止是无奈何酸涩!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立,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言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是弘一法师圆寂前的偈语。我想辛遥是深悟其禅意的,他怀着朦胧的期待和莫名的激情行走着,就象鸟类横绝太空的飞翔和鱼类潜行海底的游弋,他就是要用这种超越平淡、打破常规的方式寻求生命本身的诗意,淘洗在尘世里埋藏已久的心灵,并籍以摆脱一种致命的窒息感,一种不能以其它方式驱逐的悲哀与绝望。我真的不知道,那些投机钻营、曲意奉承的凡庸之辈在他们面前,到底谁能在将生命交付虚无时安然阖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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