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莱小镇好久没这么热闹过,这个四面环山的小镇,迎来了一个“恶灵”。
“恶灵”叫沃夫,是个面目凶恶,眼神吓人的彪形大汉,整天带着鸭舌帽,还刻意将其压低用于遮盖眼睛及以上的脸。就外型看,有人倒是更想叫他“狼人”,他的名字也跟狼的读音一样。沃夫来这个小镇也就是几天前的事,要说“恶灵”这称号的由来,还是他初来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一个镇上的小孩子,当沃夫露出帽子下的脸时,右颧骨上的刀疤,随本人表情的细微波动而抖动,圆鼓鼓瞪大的眼睛,锐利的幽绿眼神,看起来就像是隐隐要发怒的样子。小孩子一看面前的陌生人这副神情,吓得从地上蹦起来,一句话没说就急忙跑马,跑远后还叫唤几声,似乎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那个小孩子跑到学校,和小伙伴分享了这件事,不过为了不至于丢脸,他改动了些许内容,比如说他没丢脸的跑开,而是和坏人大战好几回合才败下阵来,不失时机的感慨,自己长的还是不够壮,要是再大几岁,自己一定能打趴怪人。为了维护自己的形象,他又刻意把怪人描述怪物化,比如说有一双幽绿的鬼眼睛,满脸横肉,身体壮硕的不像话,像钢板一样,手指都是尖刀,和书里描写的恶灵有些相似。
沃夫“恶灵”的名字就在小孩子里面传开了,不久就传到大人耳朵里。镇上的人对这个陌生人有些好奇,听到孩子这么说,这种兴趣就更浓了,于是他们专门跑去沃夫孤零零的木房子里串门。陆陆续续来的很多,沃夫很不擅长应付这么多人,只得尽可能的表现自己的友善。事实证明,这很有成效,镇上的人大概确定了他不是什么危险人物,也就禁止小孩子叫他恶灵。沃夫做农活有一套,有些时候也会帮镇上的人除草耕田,于是他更受镇上的人喜爱了,偶遇都会有很多人热情的打招呼。
转折应该就是唐尼回到镇上了。唐尼也是镇上的人,脑子灵光,经常出外做生意。回到镇上,这个年轻小伙子总爱吹嘘一下一路上的见闻,有些也的确是镇上的人没听过的新鲜事,所以虽然这个无赖脏话连篇,言语低俗,还收钱才讲故事,也有一大批人愿意去听。没办法,人类需要高雅的东西,但那些猎奇怪诞的低俗东西也有存在的必要,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绝不会被抹消,因为人总得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有时候稍接触一些这些东西说不定还有利于身心健康呢。这次唐尼回来,也提前收好讲故事费,然后胡扯一通,一些是添油加醋,一些是子虚乌有,一些是部分真实。不过他真是个讲故事专家,他很清楚周围这些人想要听什么,就顺着他们的意思讲起来。他看出镇上的人对那个刚来的沃夫非常感兴趣,虽然他们爱戴他,但还藏着一丝隐晦的不信任,就随口瞎掰沃夫的来历:他是一个极其凶悍的人,在外地杀人未遂,逃跑至此,现在可能是良心发现,想要赎罪,所以态度明显温和了许多。
唐尼描述的活灵活现,就像沃夫是他最熟悉的人一样,以至于镇上的人从拒绝倾听到试着怀疑,从怀疑再到接受,再从接受到笃定。于是镇上的人,对沃夫的态度又改变了。神父总以悲悯的目光看沃夫,像面对一只迷途羔羊;农夫主动让沃夫耕田,连敬语都不加,仿佛在帮他洗去罪孽;乞丐也都心安理得地睥睨沃夫,好像自己高他一等。不知何时,“恶灵”这种说法又在小孩子之间流传,大人也没再阻止。
终于有一天,邻边城市有法院的人来到了镇上,就是来找沃夫的。那是个相貌平平的家伙,脸上写着优越感,镇上的人很不想理他,但是事关沃夫,还是急忙去通报。在镇上广场,沃夫和法院职员见面的地方,周遭围满了人,都来看热闹。
“那么,沃夫先生,法院有请您……”高高在上的语气,使这个家伙更讨人厌了。
“长话短说吧,我很讨厌你们说这种不必要的废话。”周边的人大概是共情吧,看沃夫的眼光不免有些赞赏,只是眼底的那抹忌惮始终没消去。
“您杀人未遂,还试图逃逸,这是法院下的最后传票,请务必到法院受审,先生~”先生两个字咬的很重,看得出他被沃夫打断,有些愠怒了。
“你们爱怎么判,就怎么判吧,为了那点薪水,非得咬我一口,我是说,这是一个发达城市法院该有的样子?”沃夫还持有一些风度,这和他的外表格格不入。
“那告辞了!”对方没多言,架着马车走远了。
没人敢上去问沃夫,发生了什么,沃夫与职员的谈话他们都听到了。哪怕是只言片语,他们都关注到沃夫杀人未遂的事实,而在他们的反应里面,杀人未遂等于杀人犯。他们看沃夫的眼光不一样了,有些惊恐,还有不可名状的东西。
“恶灵”一词,出现在镇上大人的嘴里。他们认为现在沃夫的确是在赎罪,一方面靠着请求帮忙的借口来榨取沃夫对他们的价值,一边在人前大肆谈论其多么多么坏,将自己的行为归结为帮沃夫赎罪。这个借口无疑安抚了每个人良心的不安,也顺势将他们的黑色欲望彻底暴露出来。
而沃夫呢,每天坚持写着日记,因为他明白自己所剩的,只有笔和笔下的世界。老实说,发展成现在的样子,他内心只有孤独。内疚是一开始,愤怒是发展中,而现在在油灯下,他只感觉孤独。沃夫不否认杀人未遂的事实,应该说,他都不知道该不该认定为杀人未遂。这是关于他和妻子长长的故事:
他们是在大学时代认识的。她说不上漂亮,但朴素还有一种淡淡的优雅,一种知性美。这正是他所梦寐的,于是他对她展开了追求。不过,沃夫毕竟外貌过于凶悍,她为有人追求而有些自得,为他的陪伴而感动,为他的情话所陶醉,只是从没正式答应过他,因为还有几个比他更好的选择。关于这点,她不认为自己滥情,毕竟自己没确定男朋友,那她就有资格精挑细选。话是这么说,结果就是,她一边享受着沃夫的追求,一边和另外几个帅哥暧昧不清。最后除了沃夫以外其他追求者都发现她的心机,都彻底和她断绝来往。只有沃夫,沉浸在自己的笔下世界里,没察觉过她的事。之后他们在一起了,而且顺理成章的继续走入婚姻的殿堂。显然她还是不甘寂寞,而曾经帅气的追求也打着玩玩的心态来找她,她看这沃夫的脸,毅然决然地背着沃夫约会。一开始丈夫的温柔体贴,让她沉重不堪,久而久之她已经不在乎了。事情始终藏不住,沃夫本来不喜欢计较,直到他撞见碧瑞斯(她的名字)和她的情夫在家里苟且,愤怒终于压制不住理性。他抄起刀子准备宰了这个情夫,碧瑞斯当时都吓懵了,而刀子离情夫喉咙只有一寸的时候,沃夫的悲戚制止了他。他让眼前的这两个人滚,却没想到第二天会被情夫指控杀人未遂,更没想到碧瑞斯还出面帮情夫作证。对世界失望透顶的沃夫,最后决定换个地方隐居。
关于他和碧瑞斯的事,他只在日记里写了一句话:要不是不可或缺,仅仅有必要,那这种有必要会退化成重要;要不是有必要,仅仅是重要,那这种重要会退化成可有可无;要不是重要,仅仅是可有可无,那这种可有可无必然会退化成陌生甚至仇恨。不管都过去了,沃夫不想想这些事,现在自己还拥有这个小木屋。 不过他搞不清镇上人对自己的态度,明明帮了他们,他们还要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甚至是觉得理所应当,而自己帮了很长时间,想停着休息一下,他们认为罪不可赦,仿佛帮他们忙是自己的义务一样。他也很讨厌镇上的小孩子,总喜欢叫自己“恶灵”,老实说,就算真的杀人未遂,自己真的犯错了?法院的人咬着自己不放这他理解,因为法院实际上解决不了太多问题,所以很多人选择私下了结,这就造成法院收到的诉讼越来越少,诉讼案件是他们薪水的来源,他们为了活命当然得咬着自己。毕竟这不止一个案件,还有他和碧瑞斯离婚诉讼,有人悄悄告诉过他,碧瑞斯和法官打好交代,如果她胜诉――拿到三分之二的财产,分法官三分之一。
但他真的不了解镇上的人凑什么热闹,道德?正义?自己才是受害的一方,但他们认为自己就是错的。美曰其名是给自己赎罪,明明只是想通过自己的手来满足他们的私欲,沃夫虽然身为人类,但这不妨碍他厌恶人类。他悄悄打听过镇上人对他的印象,然后凭空捏造的关于他的故事完备到让他惊讶,仅仅断章取义,就能把他的故事编出来,不得不说,这是人类的一大本事呢。不过更让他惊讶的还是讲他故事的人,那个叫唐尼的家伙,口若悬河,在故事里,沃夫能徒手宰了一头成年狗熊。沃夫不怀疑,给他一大瓶水,他能从早上讲到晚上,能从沃夫祖宗十八代说到现在。当沃夫更靠近中心那个人的时候,其他人发现了他,都慌忙走开,恍若此处从未有人讲过话。
唐尼的优秀口才,成功征服了镇上的人。在众人贬低沃夫的同时,他们又把敬意全加诸在唐尼身上――幸亏唐尼见多识广,才让大家提早警惕杀人犯。所以到了镇长换届的时候,由于众人的推荐,唐尼毫无意外地当上了镇长。沃夫也不意外,因为唐尼天生就是当政治家的料。到了唐尼的就职演讲,这种政治家本色更为突出:
镇上的兄弟姐妹们,演说之前,我想问在坐的每个人一个问题,那就是你们认为现在阻碍镇上发展的问题有哪些。有人说,是与世隔绝的交通状况,有人说是卡莱小镇太小,人才匮乏,还有人说是这里资源贫乏,生产力水平底下,而我要说,是镇上人心涣散,力量难往一处使。有人渴望发展,有人惧怕发展;有人开拓创新,有人固步自封;有人崇尚利益,有人尊崇感情。我们需要团结,需要发展,需要开拓。那么,怎么革新?我认为正义是必不可少的,勇敢创新,坚守正道,先断内患,再解外忧。而断内患,就需要肃清所以阻碍发展的东西。(高举右手)我将带头决断!
沃夫不理解下面这些被煽动忽悠得忘了自己姓什么的群众,他们群情激昂到能立即砍死一个挡在他们前进路上的人。本着无关己事的态度,沃夫重新回到与镇子有些距离的小木屋,接着昏黄的油灯光,看着墙上自己临摹的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然后目光定格在犹大身上,感慨人性不过如此,背叛应该是人之常情,或者应该不叫背叛,是选择而已。
接下来就是沃夫没法想到的,所谓的正义降到了他头上。人们将一切他们认为落后的,陈腐的东西,砸个稀巴烂,卡莱小镇上的耶稣雕像,教堂,还有古老的羊皮书,都被烧的烧,砸的砸,美曰其名:破旧立新。再之后,他们就把目光转向了人身上,准确的说,是罪犯和老头。他们先把那些守旧的老头,研究古学的人都揪了出来,然后绑到广场里,唾骂他们,沃夫还在冷眼旁观,继续写日记来揭露人性。最后,火终于烧到沃夫头上了,人们突然闯进他的房子里,将他的画通通撕毁,又出现五六个人将沃夫架着走,同样的厄运降临在这个恶灵头上,而且还是在地狱里,恶灵被处置,有些嘲讽啊。
高大的沃夫,被绑在广场上跪着。他的鸭舌帽被摘掉了,露出幽绿的眼睛,这双眼睛环视着四周,被扫过的人,眼神都有些退缩。
“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恶灵!我们会净化你的!”这句话是从人群里的一个小孩子嘴里吐出的,清脆澄澈的声音,却包含无比的恶意,说着这句话的时候,他顺手向沃夫扔手上玩弄着的石子,用尽全力。
“我说我不是杀人犯你们信吗?”石子砸伤了沃夫的额头,流下的血,让沃夫怀着悲痛地吼出这句话。
周围是一片默认,他们的行动给出了回答。“闭嘴!恶灵!我代表正义驱逐你!”不知道人群里谁有喊出这句话,说话的同时又向沃夫扔了一块石子。人群里终于燃起了愤怒,想用愤怒掩盖自己的动摇。当提到正义的时候,所有人的气势明显升高了,用所谓正义搪塞住最后一丝人性和畏惧,用所谓正义抹去了最后一丝理性和文明。然后他们统一捡起地上的石子,向沃夫扔去。密密麻麻的石子,终于把这个恶灵消灭了,他死去的时候,全身都是血洞。他狞笑着说的最后一句话:“恶灵一直会在,我从不会消失。”,没人在意,众人沉浸在自我价值得以实现的快感中,大家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
浩浩荡荡的改革并没有停止,沃夫的财产因为死亡也转继给碧瑞斯,恶灵也被除了,应该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在沃夫死后的一个星期,卡莱小镇出现了大变故。不知谁家的老鼠,打翻了油灯,镇里一半的房子都烧着了,火焰映红了天空。半个晚上,人们都在为灭火而奔走。只是他们没想到,后半夜一个疯子看到火,又打翻了一个烛台,他是镇上唯一一个没有批斗沃夫的人。这下卡莱小镇全烧着了,救火都救不过来,于是人们索性离开这里,拿好财物,跑到山上,静等火灭。
沃夫的小木屋因离城镇远而没被波及,遗留下沃夫的日记本。几百年以后,人们参观小木屋,阅读他的日记本,一边赞叹沃夫的绝世文采,一边叹惋时代的错误。他们把镇上每个人的错误,把这种集体选择,定性为时代的错误,因为他们的祖先就是那些从火灾里逃出的人。
恶灵,从未被消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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