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君虽是一个不起眼的宫女，但是因为肩负和亲的使命，加之《西京杂记》中将她命运的悲剧戏剧化地归结为画师毛延寿，而成为了历代文人笔下反复书写的人物。这可能给怀抱家国理想的读书人找到了一点命运不可测的缘由：与君王和小人的亲疏。白居易也不例外。他在不同的时期书写王昭君，也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窥探白居易人生处境和思想变化的依据。
一、不枉少年
白居易出生于书香世家，祖父白鍠和父亲白季庚都是读书人，外祖父陈润的诗歌收录在《全唐诗》中。除了家庭氛围的耳濡目染，天资聪颖的他还日夜苦读。白居易自述“昼课赋，夜课书，间又课诗,不遑寝息矣，以至于口舌生疮,手肘成胝”，在当时激烈的科考中，此种勤奋苦读应该是他连中三元的理由。还未参加科考时，他的一首《赋得古原草送别》便已让他一举成名。人们为了渲染居易才学，附会了顾况戏白居易的故事。而第一次书写王昭君的也出现在此时，诗人十六七岁年轻气盛之际。
王昭君二首
满面胡沙满鬃风，眉销殊熏脸销红。愁苦辛勤憔悴尽，如今却似画图中。
汉使却回凭寄语，黄金何日赎蛾眉。君王若问妾颜色，莫道不如宫里时。
从第一首可以看出，白居易同情昭君，抓住了昭君容颜的变化来书写生存环境的艰难：背井离乡，孤身处于胡沙凄风中，容颜已憔悴，正成为了画师笔下的丑陋模样。这两首意思上紧密联系，第二首白居易站在王昭君的角度，揣度昭君心理，对待把自己抛掷于异国他乡的皇帝没有半点怨恨，而是希望汉使帮助自己掩盖容颜衰老的真相。没有诉苦与悲情，娓娓道来，还能站在君王的立场想问题，足见得意气风发的白居易对世界的美好想象。只是这样的想象在白居易未踏入宦海之前是可以理解的，随着参加科举，他也在重新审视昭君的命运。
二、沦落天涯
公元817年，白居易45岁，被贬为江州司马，也就是琵琶行中那句“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的涕泗横流形象。他写下了：
昭君怨
明妃风貌最娉婷，合在椒房应四星。
只得当年备宫掖，何曾专夜奉帏屏？
见疏从道迷图画，知屈那教配虏庭？
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
白居易从关注昭君去匈奴后的容颜变化转而关注当年在汉庭的娉婷，颔联的问句可以看出昭君根本不想要得到奉帏屏的机会，我想这是大多数进宫女子的命运，不见君主者数不胜数。颈联的问句叩问的是昭君不可捉摸的命运。白居易此时好似透过浮云看到了真相，画师根本不是昭君出塞的原因，而是君主恩薄如纸。如果说年少时通过昭君对君主怀有希望和眷念，此刻才知晓残酷和无情。对待同一个历史人物，态度为何会有变化？
白居易二十七岁进士及第，潇洒地写下“慈恩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少”，年轻气盛中透露出些许自负。科举考试后，从校书郎到翰林学士，白居易一直对自己曾经抱有希望的君主唐宪宗直言进谏，这引起皇帝不满，加之他创作大量的讽喻诗揭露社会弊病，表现民生疾苦更是引起皇帝反感，尤其是宰相武元衡被杀一事，白居易上书为其鸣冤，“急请捕贼，以雪国耻”。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白居易不是谏官，却愤慨而谏。这让一直反感白居易的皇帝更加恼怒，遂贬为江州刺史。再有王涯上书认为白居易不孝，不宜治郡，再贬为江州司马。此时的居易哪里只像那个被茶商丈夫抛却的琵琶女，更是被命运捉弄的王昭君。明明知道被画师故意丑化依然被排遣大漠，明知道是因为公事直言进谏而被贬，这样相似的命运，如此恩薄如纸的君王，怎么还会让昭君不忍告诉其容颜衰老。诗题中一个“怨”字不言而喻。
三、乘船西进
在江州的三年，是白居易的失意的三年。四十八岁的白居易乘船溯流而上，向长江上游的忠州出发。白居易终于迎来了升迁，江州司马升任忠州刺史。而这次旅途将要经过昭君的故乡——秭归。造访昭君村，他留下了三首诗歌。
题峡中石上
巫女庙花红似粉，昭君村柳翠于眉。
诚知老去风情少，见此争无一句诗。
在生机盎然的春天游览历史人物的故乡，花红柳绿，情接千古，正是诗兴大发的时节，但是白居易却老老实实的说自己老了，失去了诗情。王昭君的这个故事已经不似当年，深深地烙在心中。这是因为三峡凶险的担忧占据心头，还是官职升迁的兴奋，抑或是看透宦海浮沉？再来看看另外两首：
过昭君村
灵珠产无种，彩云出无根。亦如彼姝子，生此遐陋村。至丽物难掩，遽选入君门。
独美众所嫉，终弃出塞垣。唯此希代色，岂无一顾恩。事排势须去，不得由至尊。
白黑既可变，丹青何足论。竟埋代北骨，不返巴东魂。惨澹晚云水，依稀旧乡园。
妍姿化已久，但有村名存。村中有遗老，指点为我言。不取往者戒，恐贻来者冤。
至今村女面，烧灼成瘢痕。
白居易并不是真的没有写下一句诗，只是写的角度不同以往。昭君的故事让整个村子惶恐，妇女面容都烧灼成瘢痕。虽然全诗充满着对昭君同情，但是与前面“自是君恩薄如纸，不须一向恨丹青。”归结的原因不同，此刻是“事排势须去，不得由至尊。”昭君的悲剧此刻已经不是君王的原意，归结为了事势，至尊也没有办法。矛头已经悄悄偏移。而这一首《青冢》更为明显：
青冢
上有饥鹰号，下有枯蓬走。茫茫边雪里，一掬沙培塿。
传是昭君墓，埋闭蛾眉久。凝脂化为泥，铅黛复何有。
唯有阴怨气，时生坟左右。郁郁如苦雾，不随骨销朽。
妇人无他才，荣枯系妍否。何乃明妃命，独悬画工手。
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遂使君眼中，西施作嫫母。
同侪倾宠幸，异类为配偶。祸福安可知，美颜不如丑。
何言一时事，可戒千年后。特报后来姝，不须倚眉首。
无辞插荆钗，嫁作贫家妇。不见青冢上，行人为浇酒。
“丹青一诖误，白黑相纷纠”这样的归因已然回到《西京杂记》中所记录画师毛延寿的身上。白居易写这首诗歌，无疑是在劝诫那些具有美貌的女子，不能倚靠自己的美貌，甚至慨叹美颜不如丑，做一个因为美貌而争宠的女子，不如一个贫家妇，因为死后都没有人祭奠。
总结后两首诗歌，白居易已经和这个故事疏离，而是站在客观的立场，议论王昭君故事的影响，总结王昭君故事的经验教训。白居易在将近知天命的年纪，三年多的贬谪生活重击了他的心灵。并且忠州不是一个繁华富庶之地，它位置偏僻，人口稀少，也许对此时的白居易来说，只是一个鸡肋而已。心中对宦海早已经生出丝丝厌倦。何必再去纠结王昭君悲剧的原因，去看看她的故事带给人们什么启发也许更具有实用价值。当然，一个故事在前人已经写了无数遍的情况下，诗人还能道出自己独立见解，足见功力深厚。
梳理白居易对王昭君这个历史人物的抒写，其实可以看出的首先是，人的心态是会发生变化的，处境的变化，年龄的增长，还有许多的自变量，都是“日日新，苟日新，又日新”。其次，事情的真相有时候来源于我们自己的解释。许许多多的文人都在写王昭君，每个人对她命运悲剧归因不同，对这个故事意义的阐释，基本都可以看出当时写作者的处境。诗人们写昭君，其实就是在写自己。文学史上应该再也找不到如此一个女子，其命运能与那么多文人紧密相连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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