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习死亡

我从未想过去死，无论何时，我一直都在学习死亡。

久病至今，对我而言一切似乎变得无欲无求，我在寻找孤独的时间里，渐渐陷入沉睡，这是多么大的幸运。我可以变得无所畏惧。而在独处的日子里，我似乎找到了生活、生命、死亡三者之间最完美平衡，一切都变得那么协调，那么从容。我的畏首畏尾、畏手畏脚从此变得如此理直气壮。可我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恐惧这个世界，而我又必须依赖这个世界；我将所有的任性偏执放在一边，却将自由封死在了身体里。我曾经认为，只要做好自律，我的生命就可以与死亡达成和解，从此两者之间相安无事，都交由时间去处理。但是，我错了，死亡对于生命不是和解，至少我的生命绝不能放纵死亡。在极致的黑暗和极致的光明里一样看不见所有，生命与死亡同样不仅仅是两个极点，更是我对当下生活最高的领悟。

曾经总是在黑夜降临时，沾沾自喜。那最漫长的，最没有边际的黑暗，是属于我的孤独，全世界都在为它屏息，只要它愿意，它的尖啸，可划破月光的凄惨；它的荒凉，可驱散星光的弥漫；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的肆无忌惮。而在这些失去梦的夜里，我的意识是如此的枯竭，我极力汲取着所有我想要的知识，去填充梦的空虚，在无限的遐想中，得到不过是一些同质的东西，没有什么比直接拿来更为方便，从而也就失去了独立思维的能力。但是，一次一次的惊醒使我明白，我逃脱不了躯体的封锁，我所要面对的现实不仅仅是我想要看到的现实，自由对我而言从来不是专属，我始终是绕不过生命和死亡之间的纠葛。

既然绕不开，我想就此作罢，把一切从此悬搁，不纠结、不纠缠、不纠正。我看到的就是我看到的，我感受到的就是我感受的，不需要故作聪明，也不去深根究底，存在即合理，合理即存在。这样说服的确让世界变得清明许多，没有乌云密布，也不用担心天暖气清，我在这样的日子里，可以安心做个平凡，撑不起的伟大，那就永远放逐在九霄云外，我把平庸从此变得有恃无恐。然而，就像夜晚禁不住黎明一样，理性的偏执始终驱使着我去寻找意义——生活、生命、死亡的意义，这些才是我现实存在的根本。现实的真相再次打破我的平衡，我发现我的茫然无措原来是这么的可笑，我承受事实的能力是如此脆弱不堪，甚至还得减半。我知道，我是受不了这一次又一次的自我欺骗的，稍许真相就招架不住，所有的感情都在肆意妄为，虚弱的内心都不过是无聊的伸张。正如笛卡尔所说，人的一辈子总需要对根本问题做思考，某些问题会在某些时候突袭你。我想，这些问题似乎已经摆在了我的面前——生命和死亡，而我对问题所作的最大的理解就是如何在生命里学习死亡。而学习死亡，是一节没有下课铃声的必修课。

黑格尔说，无知者是最不自由的，因为他要面对的是一个完全黑暗的世界。为了探寻死亡的奥秘，我竭尽所能的去学习前人对死亡的理解，从西方哲学到中国哲学，打着学习死亡的幌子，最终得到的只不过是死亡只是没有感觉的感觉，我甚至觉得这就是真理了。无法穷尽的只是如孔子所说，“未知生，焉知死”，物质世界和意识世界的无限，让我对死亡的认识只剩下同一的感觉。柏拉图将我拉回了现实。在他那里，学习哲学就是学习死亡，如果人们不知道人必有一死，或者对死亡视而不见，是不会明白真正的生命。孔子似乎回避了死亡这个问题，其正解或许是“未知死，焉知生”。死亡的问题，从来都是最个人化的问题，因为死亡是无法代替的。顺着这一死亡的理解，问题并没有解决，反而愈发使我迷惑。如果每个人的死亡都是等同，那为何意义还要被赋予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透过这些意义的背后，是寻找自由成为当下莫衷一是的借口，我们都或多或少的逃避着过去、现在、将来。从生命来处开始，我们就一直处在归途，自由则是我们一路的挣扎，也是一路的悲喜交加。有人迫于无奈，有人惑于彷徨，有人看到希望而绝望，有人透过乌云，直视阳光。或许存在的合理并不在于它是现实性和可能性统一，而是在于我们内心价值倾向的指明。人人都为自己而活，人人也都为自由而活，尽管有些人走入归途却还没有意识到。

我想，人生一世，思虑而衡之，唯一死不可求，唯一患而不可忧，唯一心而终久。而生命的长度使我明白，我虽可以从这一点望向那一点，但却始终望不到它的边际。生命最美好的告别是记忆的起点最终可以坦然的连接终点，而不是充满跌跌撞撞的痛苦伴入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