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蛮八》
冀州市委办公楼前,是一片开阔的广场。广场南面,一幢巨大的灰白色建筑与办公楼遥相呼应,那是第一任市委书记段瑞锋力排众议修建的工人文化宫,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座工人文化宫都是山北省面积最大的单体建筑,无出其右。
文化宫是典型的希腊式建筑,平面是标准黄金分割的矩形结构,中央是正厅,两边并排着十六根高耸的大理石柱,石柱的底座与顶端,分别以圆雕,高浮雕和浅浮雕的技法,雕刻着中国古代哲学先贤,在阳光照耀下产生出丰富的光影效果和虚实变化,让人陡然生出崇高与敬畏之感。
据说当年修建这座文化宫时,段瑞锋邀请了清华大学建筑系的顶尖专家组担纲设计,期间几易其稿。他只提出一点要求,文化宫的建筑风格及装饰艺术,要保证三十年前不新潮,三十年后不落伍。于是,建市四十多年,这座文化宫牢牢占据着冀州市的首席地标,至今无他取代。
见刘西黄表情严肃,郑子铎于是收起笑容。他站起身,腰身笔直地站在窗前,出神地望着对面那片灿烂的建筑群。刘西黄的办公室位于A座17层,恰是欣赏文化宫最好的高度和角度。
郑子铎的语速很慢,似乎在向刘西黄倾诉,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中国古代将贵族与官员统称为“君子”,君子在官场行事有三种作风,或者称三个阶段。
第一个层次是端,就是端架子,这是贵族有别于被统治阶级的姿态。有些人出身贫寒,未必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凭借自身努力一步步走上领导岗位。社会身份虽然实现了阶级跨越,但骨子里仍然残留着先天出身形成的人格局限性。如何摆脱这种局限?第一步就是端,不管内心如何,表面文章要做足,中国古人讲“贵人语迟”,这可不是说聪明的孩子学会说话都比较晚,那纯粹是胡扯。
贵人语迟,意思是地位尊贵的人,表达个人意志前要经过缜密的思考,然后慎重地表达出来。而且说话的语速非常慢,越是大领导,越是地位高的人,说话语速越慢。其次,在下属面前,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就少说。领导越是不说话,越是让下属猜不透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想法,到底在想什么。
蒋义国就是这种人,在“端”的层级,他做的非常到位,甚至堪称完美。他出身农村,家境贫苦,很有可能像路遥先生小说《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孙少平兄弟一样,经历过窘迫和苦难,内心有着永远不为外人道的自卑情结。
这个世界有两种聪明人,一种是智商情商双高,生来聪明绝顶,另一种是生来懵懂,却懂得“温故知新”,在跌跌撞撞的失败中不断成长为聪明人。据我的推测,蒋义国属于后者,在冀州官场打拼多年,他非常善于观察别人和审视自己,更重要的是他非常擅长总结经验。可以说,他的成长深受侯冠兵书记的影响,若是你有心仔细观察,你就会发现,他的言谈举止之间,都有着侯书记的熏陶痕迹。
端架子的最高境界就体现在说话上,能不说就不说,能少说就少说。不表达,不说话,让人摸不清猜不透,显得莫测高深,神龙见首不见尾,这是待人接物时规避缺点,掩饰弱项最高明的技法,也是成熟官员气质的最高境界。
刘西黄显然被郑子铎的这一番剖析惊呆了,他的脑海中瞬间像过电影一样,飞快地回放与蒋义国接触时的每一次事件和每一个细节,以前蒋义国那些貌似漫不经心的细微末节,经过郑子铎的讲解与分析,顿时觉察出他努力做出的刻意,也让刘西黄的心里对蒋义国充满了惺惺相惜的欣赏与赞叹。
“子铎,怪不得有人称你会看面相,是个半仙,我看你简直就是个大仙。”刘西黄从沙发里坐直了身体,郑子铎背对他站在窗前,无论刘西黄的语气中是褒奖还是揶揄,郑子铎都没心思揣摩,他完全沉浸在自己对事物的逻辑推理中,仿佛入定一般。
刘西黄站起身,从烟盒中抽出两支香烟,叼在嘴上一起点燃,然后将其中一枝递给郑子铎。此时正是初秋,北方内陆多风的季节,文化宫上空飘满了各式各样的彩色风筝,在高远的天空中一动不动地飘荡着。
“还要继续听吗?不会认为我这些都是信口雌黄吧。”郑子铎幽幽地吐出一句话。
“别介,郑大师,郑高人,请继续。”刘西黄笑着,仿佛生怕惊扰了郑子铎的思绪,将烟递给他后立刻回身坐到沙发上。“我今天要洗耳恭听子铎先生的高论。”
“好,刚才讲的是第一层,下面我将第二层。”郑子铎轻轻吸了一口烟,他知道刘西黄素来洁癖,尤其厌恶吸烟的人乱弹烟灰。他将烟灰仔细弹进窗台上的一次性纸杯里,依然是两眼空蒙地望着天空。
第二个层级是装。而这个装,又分为两层并列的含义。
一种人的装是伪装的装,言语与行为不是内心真实意志的表现,是故意做出来给人看的。所谓官场就是一场戏,关键看演技,但普通人并不知这“假装”中蕴藏着的哲学。
比如一个人,外界对他早已有了固定的认知,他要改变这种认知,怎么办?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装,持之以恒地装,诚心实意地装,不管不问地装,直到把假的装成真的,把虚的装成实的。比如我,当初我第一次到冀州市委党校讲授国学课时,外界对我怎么说?谁还不知道子铎这个家伙肚里有多少墨水,谁还不知道他有几斤几两,要说这个家伙上大学时用功刻苦多读了几年书,这个承认,要说这个家伙能到党校的讲坛上给执政党的精英分子和领导干部讲授国学,鬼才相信呢。我看,你刘西黄当初未必没有这种想法。
面对郑子铎的诘问,刘西黄无法否认,只能轻轻点点头,虽然郑子铎看不到,但刘西黄已经算是做了回答。
问题来了,怎么改变外界对于一个人固有的认知?那就是装。持之以恒地装,诚心实意地装,不管不问地装,直到把假的装成真的,把虚的装成实的,重要的话说三遍,我只说两遍。
刘西黄又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深以为然。
郑子铎继续说,还记得有个服装品牌“森马”吗?它的广告词是“穿什么,就是什么”,我套用这句话,“人生也是如此,你装什么,就是什么。就看你有没有勇气,有没有恒心去装。”我常跟媳妇说,可能我不爱你,但我装出来爱你,而且我准备装一辈子。装一辈子,难道这不是世间最好的爱情吗?
刘西黄不再点头,他早已陷入深深的思虑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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