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结来自隐没在时光00:0023:50
结满蔷薇花的通河畔,一簇桑花缀满白墙绿瓦的村院,清明的雨催生了一场蚕事,布茧、结茧、卖茧,苍茫勤勉,心底留存幻想与忠厚的茧农宛如落进了宿命中的尘埃,却结出馨艳的花,那是对于生活的真谛,对于美的幻想,一直在路上。
遇见蚕,他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他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1
桑田
“变天啦”!
老李头儿滚圆的屁股落在荷塘边角裂开缝隙的青灰石台上,敞开的绵褂一簇黄白的飞絮散了开来,柳木长旱烟管斜摆在臃肿的裤管间,杨柳堆烟的河道泛着涟漪,乌篷渔船结出浑圆的渔网,灰白色的水鸟滑破一串水花。
清明节后的暖阳颇具热情,宛如炭火紧紧贴着胸膛,远方河道的船工贴着蓝布单衫已经潮湿,额角上黄豆大的汗滴落在地上,嘹亮的号角声穿云裂雾,消散在绿意的水乡深处。
老李头儿心里嘟囔着,干裂的嘴唇吐出一口浓厚的唾沫星子,泛着鱼腥味道的官道浪花翻涌,绿油油的燕麦倒映出水波一天的村野,镜子一般的水面徜徉出几波涟漪,排着长队的鸬鹚拍打翅膀,吐出鱼白鳞片的鲈鱼。
倒影在水面泥岸是成排的桑林,晃动间结出鹅黄泛绿的颜色,茂密的枝丫簇生出一排排鳞次栉比的绿意,招蜂引蝶般结出薄薄的霜雾,一望无际的桑田映衬着干裂的泥土,迎合着暖春的气息,每分每秒之间抽出新生的嫩叶子。
老李头儿的身影镶嵌在绿色打底,白色窝棚映衬的画卷里,一座低矮的橙色塔楼突兀地徜徉于暖阳清风间,空落落的茧房宛如安静寂寥的茧厂,等候春蚕结茧的时候热闹一番。
“才过清明边,天就那么热”!
老李头儿干瘪的嘴角不规律地抽动着,绿油油的桑叶结出丝网,娇艳的蚕花映衬着水蓝色的边角,颇有几分惊异,几分期然。
他抬起焦黄的皱脸,苦恼地注视着面前川流不息的河流,藏着忧郁的眸子瞥了一眼瘦绿的人汗菜,白蒿子,还有草腥味道的马蹄筋野菜,隔着往年,那是牛羊才配下口的草料。
“还在啦”!
老李头儿迎面望去,银丝锁着橘子皮似的风干的面颊,佝偻的身子几乎贴着地面,干瘪的手指攥紧一疙瘩野菜,结出黄翠花的老荠菜,花蕊茬子错乱的槐花,鹅黄泛绿的野韭菜,花白齐根的野葱,口味腥土的蒲公英………
老李头儿眸子泛着酸涩,扯着嘴无声了然地苦笑一声,淡淡地说道:“蚕花结成星子啦”!
孙老婆子叹息一声道:“拳头大小的蚕叶正好吆,只差蚕宝宝啦”!
老李头儿眸子泛着一丝期然,一丝忐忑,蠕动着嘴唇,埋头顾盼撩人心扉的春意。
孙老婆子突兀地紧张了几分,低首细声道:“兄弟,你们家的宝宝什么情况呀”?
老李神经兮兮地左顾右盼,垂下眉头道:“还没有影呢”。
孙老婆子皱脸露出一抹了然之色,粗短的手指垂向老李焦黄的皱眉,嗔怒道:“还挺神秘”。
然后她眉宇泛着春色,皱脸上扬,露出枯木似的脖梗子,灰白的眸子荡漾出一抹喜色,孤傲地摆首道:“我们家宝宝泛绿啦”!
老李头儿眸子泛着妒色,扯着的脸颊牵动出不自然的干笑,拱手酸涩地解释道:“饭点啦,野菜糊糊还真不耐饥呀”!
孙老婆子眉眼荡漾着春色,抬眼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身影,扯着尖细的嗓音道:“老李,搂着婆娘热炕头儿………”
“世道变啦”!
老李头儿恨恨地盯着堆烟的桑林,裤腿染着零星的泥斑,宛如碎了一地的星子,炙热的太阳正当头,焦虑的身影映在泥土里,宛如一截枯木,霍霍地穿过稻田。黄金一般的油菜花散发出浓郁的香阵,远远一排黄泥烟囱的村野,灰白的炊烟结出碗口大的青龙,消散在梧桐树影间。
结着紫色喇叭花的麦田,成色的蒿子拔高几许,没落的渠沟里新鲜车前草交织成青衣曼妙,红袖添香的仙子,起舞弄青影,一簇簇野草莓织出酱红的浆果,落单的牛羊嘴角流淌酒红色的汁液。
桑林与稻田夹道的是曲静通幽的田间小径,轻盈的蝴蝶,明艳的蜜蜂顾盼生姿,缭绕生气的蛐蛐唱歌不知曲调的音符。
远远地,布鞋与泥土地摩擦发出沉闷的声响,七八岁的稚童喊叫道:“老爹,妈喊你吃饭呢”!
老李头儿迎风望去,是老来得子的五福,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农家父子温馨的情调,突兀地思量到话语里的别扭意味。
他抬手一个爆栗子,满心欢喜的孩童咿呀痛呼,眼角晶莹剔透的泪珠溢满眼眶,嘴巴当际瘪了下来。
老李头儿心里一惊,赶紧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扯过来布兜里满把红色的浆果,努着嘴道:“给你的“。
小孩惊呼道:“草莓”。
老李头儿细心教导说:“臭小子,给你说过多少遍啦,听着总是那么绕口呢”。
小孩顾盼于野草莓的馨甜,嘴角徜徉着得意俏皮的颜色,深深地藏在黑瞳白仁的眼底。
临了黄泥墙梧桐树锁着的庭院,老李头儿脚步一顿,顾不得喝水,直接夺步直向堂屋,不明就里的顾婆娘面色羞红,嗔叫道:“老不正经的,正中午你干嘛呢”?
老李头儿额头冒汗,急切地翻动着被褥,眸子泛着焦色道:“宝宝呢”。
顾婆娘翻着白眼道:“瞧你那猴急相,没一点长进”。
老李头儿喉咙冒烟,失声道:“绿了没”。
顾婆娘了然一笑,无声地点头。
李老头儿眉飞色舞,惊叫道:“给我瞧一下”。
顾婆娘解开衣袋,贴肚的布包里露出一抹绿意的颜色。
潮湿低矮,幽暗沉寂的房屋里,泛着淡淡的生气。
2
春蚕
绿树阴浓春日长,桑麻倒影入池塘,水鸭帘动微风起,满架桑花一院香。
天气继续暖和,阳光催生桑田拳头茂密的枝丫抽动榆钱一般的嫩叶,远望宛如碧云平铺在白色矮矮的篱笆墙上,期然的气息悄然突兀地孕育着淡淡的生气。
蚕事从桑花结绿间渐渐拉开帷幕,藏了满年的养蚕家什渐渐重又被农家洗刷修补,穿村而过的溪流鲜有人问津,孩童绊住了脚步,忘却了捉鱼捕虾的趣味。
洗刷修补蚕事的女人面颊泛着菜色,眸子清亮,面颊清瘦的孩子皆泛着不健康的颜色,打开春之际,蚕农即面临青黄不接的囧境,即使吃得半饱,事蚕的热情与投入丝毫都没有打折,破旧的衣服遮住了羞色的身体。
生活青睐于他们许多耐性,幻想的美好与债物的积累磨合了庄户人家的性子,每天负增的钱粮,每天额减的桑叶,宛如悬在头顶的两把剑,希冀生活里的美好,源泉在于日渐丰满的蚕蝶。
肚子里饿的咕咕叫,心里却乐的滋滋笑。
小溪对面摘洗干菜的花花红绳扎着马尾辫子,清瘦的小脸略泛着浮肿,黛眉英挺,透着一股青春气息。
结着圆规造型的七阿嫂瞥过丹凤眼,眸子里泛着一抹惊异之色,取笑道:“花花丫头越发水灵啦”!
面颊羞红的花花脚步略有些踉跄,洗的发白的粉色衣衫遮不住曼妙的身姿,抬眼细声道:“嫂子”!
七阿嫂肆无忌惮地挤眼媚笑,溪边洗衣的婶姨们扯着嗓音抬哄,村野的道路上倒不见男劳们的身影,宛如约定了一般。
四婶子慌乱中伸展着麻袋似的腰,半认真半玩笑道:“花花,你家又进了两担桑”?
七阿嫂的脸颊也难得地露出一抹认真之色,粉红的嘴角露出啧啧的惊叹声。
花花面色一苦,细声抱怨道:“蚕的胃口越来越大,每天几乎需要四担呢”!
七阿嫂插话道:“可不是嘛,哪怕吃成胖子,蚕嘴巴都不带歇息的”。
七阿嫂嘴巴抱怨着,眸子里却泛着一丝期然,一抹灿色,清瘦的倩影宛如一缕云烟。
四婶脸颊露出一缕了然,探身问道:“昨儿六叔去你家啦”?
花花无声地点头,眸子间弥漫着忧郁的颜色。
四婶面颊越发淡然,灰白的眼眶溢出同情之色出声道:“换了几担桑叶”?
花花细腻的手指比划了十三个指头,羞红的面颊低低地垂了下去。
四婶叹息一声,宛如自语般道:“可惜了那二分桑田啦”!
七阿嫂愤然道:“真是一天一个价,前天还是十五担呢”。
花花抬眼望向村野之间光秃秃的桑林,零星地垂挂着稚嫩色的桑叶,即使能够全部采摘,估摸着还不够自家蚕一天的量呢,更何况家里祖辈留下来的桑田,当得也所剩无几啦!
薄薄的炊烟弥漫升腾,灰黄的烟囱里弥漫着一股浓烈野菜的味道,花花脚步错过,脑海里不由勾勒出李老头儿焦黄干瘪的脸颊,紧了紧手里的菜篮子,叹息间高挑的身影消散在云烟里。
空落落的村野泛着死寂,收蚕的日期终于临近,二三十户的庄户人家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紧张,忐忑、期然………
人们仿佛忘记了一切,饥饿、劳苦,甚至于时间,日子也在期然与顾盼之间流淌,借一眼高粱、赊一盘稻谷、借三担桑叶、寻一碟艾草。往年积攒的余粮皆不见了踪影,唯一指望的春蚕,能够偿还春耕里赊欠的借贷。
老李头儿一家都怀着十分希望,又八分忐忑地心情来迎春蚕破茧而出的喜悦。
谷雨宛如钟鼓一般唤醒了他的心扉,加剧了这种剧变的临近,绿的新意透过竹布隐约之间活了过来。
“嘎子家的蚕窝种啦”!
孙婆子家的蚕明天就可以窝”!
青叶的价格又贵了几分………
镇上的蚕厂还没有动静呢……
老李头儿沮丧着脸,没说什么,心里却觉得不好,幸而隔了两天,顾婆子顾盼之间,竹布里的蚕转了一丝新绿,而且绿得很有光泽。
蚕房已经收拾妥帖,窝种的第二天,老李头儿迎风祷告,烧了一碟黄纸,抹着香油的葱白埋在蚕房泥土地里,那是过年积攒些许的家什,哪怕是五福哭闹了没有舍得败。
村户里的人家皆忙于窝种,稻谷地里,溪流边角,顿时少了女人孩子的笑音,一张叫作戒烟的网结成阵密布在村上空,结在农户人家的心里。
蚕窝种也得须五担桑叶,宛如窝种前埋葱的仪式感一样,老李头儿心里罩着雾霾,焦躁的黄脸扭曲成桑字,干瘪的嘴巴结出透明的水泡子,无声哀叹不止。
大宝正襟危坐,眉头紧锁,试探地小声问询道:“要不我去赊点桑叶子”?
顾婆子面容愁苦,胆怯地纠结说:“家里就剩三分地,往后可杂整”?
花花躲在梧桐树下,静默地没有出声。
五福张着干裂的嘴唇,清明的眸子痴痴地望着梧桐树窝里的喜鹊蛋,星子似的眸子徜徉于美味的幻想里。
李老头儿眸子郑重,面庞露出一抹狠色,一拍大腿道:“二十四关就剩最后一道,说什么也不能退”!
大宝眸子湛湛,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顾婆子哀叹道:“可桑叶正贵呢,别家也缺呀”!
花花弱声道:“陈皮家还有,我亲眼见还有十七八担哩”。
老李头儿眸子里露出一抹挣扎之色,迟疑道:“实在不成匀五担也好”!
顾婆子强调道:“他家的桑子可不便宜啊”。
大宝应声道:“蚕儿窝种就这一两天,青叶可真不好找”。
顾婆子默不作声,算作默认,算作首肯。
老李头儿黑瞳瞥了一眼大宝,后者心领神会,夺步出门而去。
老李头儿日夜不停地守着窝棚,蚕房宛如寄托了全家十分的希望,山棚子弥漫着烟火的味道,谷雨之际的雨水总是突兀地临幸,蚕房的温度倒成了全家唯一的执念。
大宝偷偷背着老李头儿,轻轻挑开一角,瞥眼透过芦苇帘子张望,雪白的网结成一片喜色,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过度劳累换作过分犒劳,小溪边,稻谷场,女人孩子们肆意舒展面容,相比消瘦的面庞,塌陷的眼窝,沙哑的嗓子,畅谈蚕事以后的端午,绿豆糕、黄鱼、雄黄酒、云酥饼、豌豆黄总可以实现一二。
出蚕也有讲究,俗称亮山头,雪藏的蚕花结成蚕丝,讲究的人家总要准备一份礼物,绿豆糕、酸梅、枇杷、酱鱼头、咸鱼饼………
当此时,结蚕丝,卖茧子就成为一句流行语,庄户人家事蚕总要选择的。
3
卖茧子 织丝绵
老李头儿眸子阴郁,抬眼望向斑秃桑林深处橙色的蚕厂,是附近十里八乡唯一的收购点,不过却显得冷清,紧闭的门扉,门可罗雀。
他忍不住心间又泛着活络,房间储存雪白发亮厚实硬鼓的蚕子,心里结成解不了的心结。
村里空气略压抑,满脸愁苦换了喜笑颜开,镇里陆续传开仅有的两家店门都没有开张营业。
他不由想到往年只有两回有那么好的蚕丝,一次是他还是孩子的时候,一次是他得闺女花花的时候。
上好的茧子,会没有人要?他可不相信!
村子里的气息渐渐愤然、失望、迷惑取代,老李头儿做梦也想不到事的好茧子,却成为了负担,日子倒越难过,而催债的频率却密了起来。
蚕愈养得多,愈好,就愈加困难。
“世道真的变啦”!
然而蚕茧是不能搁久的,不卖就得选择织丝,顾婆子已经把织丝的机子拿了出来,那是七八年前已经没有修理过的。
水波翻滚间,乌篷船锁着整担的茧丝排云而下,老李头儿旱烟杆的云烟模糊了他的脸颊,苦涩的嘴角露出一抹愤然,据说乌镇的丝厂还开张喽!
水道十八弯,来回六天八,茧子又不能织丝,卖不出去,只能活受这份冤枉罪。
芦席卷过茧丝,满船载着星辉,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热包子、云吞面、玫瑰酥、黄鱼干、酱板鸭、花雕酒、上好旱烟、绣花的布料子………
老李头儿忽略了两旁的热闹景致,直接去远近闻名的茧厂,上好优质的茧丝从来都不缺,更何况是僧多肉少的年景。
千八百斤的优质茧丝,经过茧厂的克扣与挑剔,最终还剩下百十斤“残次品”,气的老李头儿面色铁青,跳着角直骂娘。
风餐露宿地一路奔波,希望在路途中积攒,失望在路途中消散,他郁气集结,心血难耐,不久便气得生病。
顾婆子借来丝车熬夜总算把剩下的茧丝织成,换了钱粮还了部分债,卖掉的茧丝还不够还清明赊欠的钱粮。
春蚕结丝,老李头儿一家又增了许多债务,养蚕赊欠的青叶还没有还上,又当了五分的上好桑田。
旧债还没有还清,新债又压了过来。
一个月光景心力憔悴不说,熬夜的成本不算,端午之后的口粮又没有了指望。
许诺春蚕后大宝的婚事只得往后推,兴许明年清明蚕丝的行情会好吧,他心虚地幻想。
潮湿的路极其分明,仰看夜空,浓云已经消散,挂着一轮圆月,散发出清冷的光华。李老头儿的心蓦地轻松起来,宛如有一种沉重的东西冲出,但是又不能给够。
隐隐挣扎,摇摆不定,脚步坦然地在潮湿的泥土路面上,在月光底下,跋涉不知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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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稿 | 声声慢
选图 | 网络(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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