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穿红衣服的同学,你学生证掉了。”
当我循声回头时,我的学生证被人高举着。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好心的中年女人,唯一的特别处是那身橘黄色的制服。
那是个环卫工,说难听点儿一个扫大街的大妈。
心底某根刺,当即很微妙地扎了一下。
离校门不远正是上学早高峰,周一升旗没穿校服,我在人堆里显眼到扎眼。于是一众扭头侧目的注视里,我驮着满背锋芒滚熟了整张脸。
各方面的不情愿,我后挪几步捏过学生证,垂在身侧的左手下意识虚握。飞快一瞟见递来的手摘了手套,粗短的指关节吊着皱巴巴的皮,硬瘪的指甲倒还干干净净。
不看人面,脸颊的热度却一路烧到耳后了,倒不是不情愿,只两眼怼地好歹从牙缝里挤出俩“谢谢”。
很迅捷地转身欲走,我忽而听到隐约的一句“诶这不是刘妈家...”
听着个“刘”字我动作一滞,要完,怕不是外婆熟人。不愿多想更不能回头,我迈着扯蛋的步子仓皇蹿了。特立独行的背影勉强维持镇定,至于故意落在家的校服,天晓得我现在多怀念那套麻袋。
升旗在即来不及找班主任领骂,我撂下书包冲进厕所把水龙头拧到最大,连手带证儿结结实实冲了两分钟,再费半包纸仔仔细细擦干了。
寒冬腊月亏我狠心,两只手直接肿成凤爪,小米辣泡多那种,心底那点儿膈应好歹洗刷干净了。
升完旗再等老班骂人,瞅着一对爪子老女人的眼尾活像抽筋,倒也不再多骂:“你手怎么?摸到屎啦洗成这样!”
两手往卫衣兜里一捅,挨着铁片儿似的学生证,浑身又是一抖。后知后觉指甲扣着边角,我不自在地垂下头,声音嗡嗡的:
“是啊,摸到屎了。”
外婆从邻省小姨家巡幸归来,接下来半年该我们家恭奉圣驾。往年都和我们同住,不想老来作妖今年非要住自己的老房子。
于我无所谓,反正我只走个过场,隔半月往她老人家跟前晃一晃了事。
只是当我拎满两手年货跟在老妈后头,在逼仄的老楼道里不时蹭肩蹭袖,左躲右闪避无可避、眼睁睁见着黑色长袖蹭成人行道时,我烦躁得像团蒿草。
然而我低估了深重的孽障,隔壁骤开的门掉漆攒灰,直愣愣磕上白鞋尖,终于玷污了我心底最后的圣洁。
今日种种已经不能用事故来形容了,我暗誓哪怕开门的是外婆我也绝不给好脸色。
然而...
从锅底抠下一张脸,我抬头直怼已然预备突突开骂了,耳边突然传来老妈的问候:“嘿张姐,今天在家啊?”
“诶是嘞,佳佳她们今天回来,我跟同事换个班。”
推门而出的女人侧腰端个盆,橘黄色透水更能扎眼。寒暄的女人侧头望来:“这个是...”
满嘴问候生吞下肚一阵好噎,我直接木在原地了。
老妈一巴掌糊在我背心:“喊人噻!硬是不懂礼貌,看到张嬢嬢不晓得喊。你小时候多喜欢张嬢嬢嘞!”
我是第一次看见那张脸,她却不是,并且她知我知。
“......”
亲爱的母亲,给您丢皮臊脸的儿子留条底裤不好吗。
那小品怎么说来着,癞蛤蟆吞胶水儿,让我张不开嘴儿。
“嗐没得事,好多年没见过了记不到正常,我也没认出来得嘛。”
女人的笑很接地气,我杵在一边听她们套路式的寒暄只快断气。不清楚出于什么目的的她的谎话,在我心底戳出一丛坟地荆棘。
原来我真的不值别人待见啊。
饭桌上几年不见的外婆笑得眯缝了眼,难为她从莫名其妙的慈爱里抠出视力,开吃五分钟我和碗里的菜已经并肩平齐了。
怪不自在的,我一面嗯嗯啊啊应付她繁密的关切,一面苦于实在找不到主动发起的话头,只好埋头苦吃连声夸好。
“切,都是老娘做的,也不见你在家里狗腿成这样。”老妈端碗吃饭撇嘴不屑,“有些人,为了讨压岁钱装乖装得狗尾巴甩成圈~”
怀里沉甸甸的压岁钱捂得热和,我艰难地咽下一大块儿肉,望向老妈满脸幽怨。
“小峰巴结我怎么了,他拿钱高兴、说几句好听的我也高兴。当妈的人哪儿有这么埋汰自家娃儿的...”外婆只是笑,沟沟道道的褶子堆成两大绺,倒不难看,只是无端让我想到盆里湿漉漉的两扭橘黄色。
怀里的毛爷爷顿时硌肚子了。
“你就惯他嘛,小崽子越大越不懂礼貌,刚才看到张姐都不晓得喊人。小时候有回跟我赌气跑来找你,那年你又去大姐她们家了,天气又冷小东西敲不开门就蹲门口哭,还是别个张姐下班回来看到把他领回家。我们接到电话找过来的时候,他还赖在别人家不想走嘞。一晃眼也这么多年了......”
“......”
小朋友好骗,几颗糖能换一个亲亲,喜欢谁不喜欢谁只看本人,谁对他好他也贴心。
长大了精明,亲疏远近心底门儿清,不待见的人会装不认识,不地道的事翻脸不认。
后来的饭桌上我吃不下什么东西,看春晚时两手揣兜,相触的指尖怎么也捂不热。
再遇到张嬢是开春后。
几个哥们儿勾肩搭背晃出校门,正碰上张嬢沿街打扫柳絮。她戴着很厚的口罩,橘黄色的制服外垮着一件旧绒衣。
柳絮这种东西,除了满足文青伤春悲秋的嗔吟一无是处,眯人眼搔人脸,喷嚏一连一串,云朵裹满病菌从这头蹿到那边。张嬢就在漫天飞絮中佝着腰抡着臂,划出满地轻薄的扇形,无声无息护持一方清净。
只看侧影我一眼认出她,帽沿遮眼口罩兜脸,不晓得她看没看到我。越走越近我搭着哥们儿的手越来越僵,将将擦身忐忑的心跳扯拽喉结,我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
不知有意无意,擦肩而过时张孃突然侧过身,略微佝偻的脊背把头埋得很低,我甚至瞧见她拢了拢外套。
那是个很防备的姿势,像是怕冷,瘦小的身体在料峭春寒里缩得很紧。又像羞于见人防人冷眼,因总被中伤、遮掩的动作频繁而不自觉。
可是遮不住也防不得,橘黄色的制服过于扎眼,只需一句轻薄的恐吓——
不好好学习以后扫大街!
那身橘黄色便像烙在灵魂上的耻辱了。
橘黄色的酸液将我心窝豁出口子来。
如果说自小“职业平等”的教育是冠冕堂皇的谎话,自觉高高在上的我们便是以谎话沾沾自欺的伪人。
那高尚的自欺是恶毒的柳絮,累弯腰的张孃永远扫不清。
那天之后我时常去外婆家,为了弥补辜负的疼爱,为了弥合卑劣的伤害。
一次次从张孃门前过,我设想过无数次邂逅的情景。她也许穿着制服正要上工,也许洗好制服正要去晒,或许我会郑重道歉,或许我会沉默无言。
一幕幕一桢桢,反复构思的脚本里那抹橘黄色如影随形。我知道我不仅该为造成的伤害深悔,那身制服贯穿我卑劣的本质。
世界永远需要橘黄色的环卫者,抡圆的扫帚从浮尘直扫灵魂。
而我的乞望终究难偿,阴差阳错我总遇不到张孃。半年后外婆往大姨家去,送行那天我爬上爬下搬运行李,斑马似的袖子不再扎眼,抱住外婆的不舍尤其真挚。
“哟,又不是小孩子咯,不要撒娇好吧。”怀抱里外婆搓着我的背心啼笑皆非,我没脸没皮缩在她肩头默然不语。
“好啦好啦,喏钥匙给你,以后嫌你妈烦就跑这儿来,气儿消了咱再回去。”外婆把钥匙塞进我手心,拍拍我的手背笑道:“可别又跑小张家去耍赖啊,人不在家,给女儿带孩子去了。”
我猛然抬起头:“什么时候的事儿?”
“你不知道吗,都俩月了。”外婆咂么着嘴有些莫名,而后又突生感叹似的,“唉也是看不惯亲妈扫大街吧,只是她爸死得早,没她妈这把扫帚哪儿有今天的好日子哟…”
站在路口,遥遥目送渐淡的车尾气,心底的闷窒感并未排解。
荆天棘地我撒开脚步拼命狂奔,像为宣泄但求解脱,灼目的阳光曜出橘黄色,胸口的梗塞随颠簸的步履破喉在即。入秋前,最后一声夏蝉力竭声嘶,我停下脚步猛然佝偻。
氧酥酥的玩意儿在我肺腑一通游走,从胃连心自喉抵舌,翻江倒海的呛咳后一团柳絮窝在手心。
我莽撞的春夏自此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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