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平凡的深秋的午后。亚热带强劲的季风穿越半个忠门半岛的田野,来到我的窗前,摇晃着窗外的杨柳。随风起舞的枝桠在玻璃上映下海浪般涌动的绚烂光影。窗内的我却无暇欣赏这喜悦的画面,正伏在案头阅读着数不清的文件。作为一名内勤文职,我的工作是阅读纷至沓来的一份份政府文件,圈出重点,上传下达。每天,无数的政令,函件,通知通告在我眼底流转而过。虽然对于其中很多的政策我评价很高,但忙碌使我的内心永远波澜不惊。我只是一份份阅过,传出,完成使命。改变发生在这样一个刮风的午后,当文件标题上方方正正的四个大字映入我眼帘时,我心灵的深处终于泛起了层层涟漪。“移风易俗……”,我禁不住笑着读了三遍,思绪荡出去好远。
我是一个忠门人。生于斯,长于斯,并且工作于斯。我深深爱着这方热土,爱着这里的美食和乡亲们的音容笑貌。八九十年代,面对耕地的严重不足,为了摆脱贫穷的禁锢,这里勇敢勤劳的青壮年们像候鸟般飞向全国各地,用辛勤的汗水铸造他们的财富梦想。他们中的很多人成功了,所以忠门渐渐富裕起来,还赢得了富贵之乡的美名。或许是过去穷怕了,又或许是潜藏在内心深处的虚荣心作祟,获得财富后的忠门人开始用金钱堆砌自己的“面子”。数不清的洋楼别墅拔地而起,数不清的人家购进两三部车。在衣食无虞,住行无忧之后,到哪里还能彰显自己的财力与成功呢?先富起来的那些人将目光投向了自己行将谈婚论嫁的子女。所以渐渐的,伴随忠门年轻男女嫁娶的聘金彩礼高涨起来,婚礼的排场也奢豪起来。一方面因为这能寄托父母对子女婚姻的重视与祝福,另一方面也因为这里很适合成为财力攀比炫耀的角斗场。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已拥有了足够的家底。广大普通的忠门百姓,面对动辄近百万的聘金行情,愈发感觉喘不过气来。对于这些平凡的人来说,聘金成为继房价,车子这些负担之后,压在他们肩膀上的又一座大山。
我的奶奶是一位媒婆。每到年底农闲时分,她和她的“媒婆天团”便奔走于各村各户说媒拉纤。当好事促成之后,结成姻亲的两家便以新人聘金的一定比例作为报酬支付给她们。小时候的我不懂事,每当奶奶做完一单生意,我便凑到她跟前,询问:“这回的聘金又是几十万啊?酒席摆了多少桌啊?”随后的场景每每都是奶奶笑着一一作答,我听罢觉得新奇有趣,由衷赞叹一番。那时的我只是把这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从未入脑入心的想过个中的原由和饱含其中的人间酸苦。
我记得那是十二年前的一天中午,冬天的风比此时还要凛冽,冰冷的雨水夹杂在风中降临大地。我放学回家正在吃饭,听到门口有动静,抬头看向屋外,以风雨作为背景的屋檐下有两个人将手上的伞收了起来,还甩了甩上面的水。一个是我奶奶,另一个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请奶奶带出去相亲的。两个人走进房间,都微缩着身体,尽力抵御着侵骨的寒气。奶奶热情地招呼年轻人一同坐到饭桌上,并吩咐我快去盛两碗饭。我赶忙从厨房端出来,放在两个人的面前。年轻人面无表情,淡淡地说了声谢谢。奶奶见他久久未动筷子,便催着他要趁热吃。年轻人踌躇再三,向奶奶问道:“阿姨,我可以用下你家电话吗?我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奶奶向他指了指房间的一个角落,说:“在那,去用吧。”他走过去拨通了电话,一开始说话的声音很小,坐在饭桌上的我听不清他在讲什么,只是隐约听到他提了句:“她家要五十万……”随后也许是电话的那头说了什么,年轻人的身体渐渐开始颤抖,言语间也掺杂了哽咽的声调,那情形像极了一只受了伤的幼兽。他又哀求似的和电话那头说了几分钟,但矛盾看似无法调和,他的言辞越来越激烈,身体的抖动也越来越厉害。最后像喷发的火山一样的冲电话那头喊道:“我是你们的儿子,为什么不肯出这笔钱!”随即重重的挂掉了电话。他在电话旁低着头默默的站着,仅仅几秒钟,但看上去确像一座矗立千年的岩石一般。随后他向我的家人告辞,撑起伞,消失在屋外漫天的风雨中。
奶奶说:“女方的家长聘金要价太高,不肯松口。男方的父母不同意,也出不起这么多钱。可惜了,两个年轻人都很中意对方。”我听罢,奇怪的说道:“结婚,不应该是一件开心的事吗?”
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愈发能感受到家乡这一落后风俗施加给普通家庭的压力是多么沉重。多少人家不得不借巨额的债务来凑足彩礼,多少年轻的小姑娘被迫早早辍学,只因越年轻价格越高!多少人在心中暗暗期许着,什么时候我们的风俗能和外乡人一样,不再那么的令人难堪。
终于,政府下定决心移风易俗了!这个消息像鸟儿一样飞进每个人的朋友圈,每个群都像过年般热烈的讨论着。村里的喇叭在宣传,电视的新闻在播出,每个有着适婚青年的家庭都如释重负。人们在这渐渐寒冷的秋风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内心中竟涌出如春般的明媚与温暖。
我对奶奶说:“这下聘金行情降的那么多,您的生意要被影响咯!”奶奶笑着说:“哪有,哪有,以前聘金那么高,忙活一个冬天也成不了几对。现在报酬虽然降了下来,但能多做成很多单呢,肯定赚的比以前多!”我点点头,心想:是啊!好的政策,受益的应该是所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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