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作者: antoniaxjh | 来源:发表于2017-01-10 22:18 被阅读0次

    孔令辉回卧佛别院时,正好在大门口遇到王皓,他如今借了东陆大学的实验室给讲武堂飞行班学员上无线电课,嫌每日往返巫家坝麻烦,便干脆搬进了卧佛别院,也在三楼,就住孔令辉隔壁。

    “呦,小辉哥,见完佳人啦,回来的有点早啊,看,这都还没过八点,感觉如何?”

    王皓说着,便看见孔令辉一脸惫懒,登时大笑,他虽在北地长大,却因是家中幺子,养了副不羁脾性,又生了副好皮囊,尤其是那对女孩子都羡慕的丹凤眼,顾盼间刀锋破水,银丸养鱼,据说在保定军校时有“白衣卿相”的雅号。

    这雅号叫开前,王皓就很有先见之明的亲自缩减了两个字,自称“白相”,因白相在吴地方言里有玩耍胡闹之意,于是全江左的名媛圈子顿时传遍了,王家小儿是个流连混世靠不住的。四两拨千斤,王皓就从红鸾星乱窜的窘境里脱身而去。

    孔令辉倒是喜欢王皓这脾气,从福特车副驾驶上搬下来一大株盆栽,难得有兴致,干脆陪着他白相: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王皓果然是保定头名毕业的武状元,眼眶里那对黑水银游鱼一转,便妙之又妙地回了句:

    “妙妙妙,看来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啊。”

    孔令辉翻了个白眼,搁下盆栽,又从车里搬出第二株,第三株,第四株……

    “别高兴太早,这些花几个小辈人人有份,都是寿姨亲自伺候的,还有,咱们躲香港过小日子的刘郎来信了,要不要看?”

    “哎呀,我们等他消息都等的望眼欲穿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

    孔令辉抬脚就是一下:“差不多就行了,陪你顽两句,你还上瘾了。好好说话成么。不喊我搭伙吃晚饭么,说吧,是什么。”

    “打边炉怎么样?”

    “除了烫锅,你还会做别的?”

    “说得好像你就会别的似的。”

    我用不着会,小龙会啊。

    怎么又想到他了,孔令辉笑着摇摇头,也不再陪王皓抖书袋,两人来回几趟,把盆栽都搬到了房间外走廊,除去孔令辉王皓的已经搬进了房间,剩下的整整齐齐排了一溜,足足有七八株。

    孔令辉伺候完李寿客的赏赐,这才烧起铜炉,摆了生菜生肉和碗碟,递了刘国梁的信给王皓看。

    自打32年张怡宁和日本人在上海干了一场硬仗,小鬼子的手法就从强攻变成了怀柔,视线也从华东转移到了华北,从33年初进攻山海关开始,在黄淮一带连连小动作,河北,山东,山西,察哈尔,绥远五省在几年内接二连三宣布脱离中央恢复自治。刘国梁脑子弯绕多,嘴皮子也利索,拉了张怡宁一合计,你怀柔我也怀柔,干脆劝了媳妇辞去军职,重开局面,跑香港做生意去了。这几年遍地撒网,浅尝辄止,倒也玩得有模有样。

    这不,他们最近借中国航空总部的壳,开了个子公司,简称CNAC,专飞西南航线,等到下半年航线都通了,航校和机场再一结对,滇南建空军的棋,才有希望全全盘活。

    王皓翻来覆去看信尾两人的签名,规规矩矩的行楷刘国梁三字旁,张牙舞爪的张怡宁三字盘踞了信纸余下的大半空间。

    瞧着很有些梁弟所言,朕心甚慰的味道——也算全中国独树一帜的妇唱夫随了。

    “梁哥和宁姐这事啊,可算成了。”

    “眼热啊?”

    “那可不。”

    “眼热你也找个去。”

    “别介,你都没着落呢,我还小你一岁多呢,可不好越了去。”

    “你怎么晓得我没着落?”

    “呦,小辉哥,看着不声不响的,这就有了啊,说说看,是哪家的妹子,快早些领了见人,也省的寿姨瞎忙活。”

    孔令辉只是摇头笑,捞起打边炉里的牛肉,蘸了酱放在王皓碗里,又拿筷子指指房间里李寿客精心养育的盆栽:“知道这花叫什么名么?”

    王皓咂了口雕梅酒,看了眼已经搬回房间的一株盆栽,那是株实打实的香花树,生的枝干粗壮,香气稠烈,花色大红,叶色大绿,暗翡翠色的枝桠上,一盏盏荷包样的花朵成对成群盛开,拼凑成一串珊瑚色的偌大风铃,沉甸甸的晃来晃去。

    “嗨,滇南啥都缺,就不缺花,我来这以后也见了不老少了,就是名字叫得上来的没几个。小辉哥,这又叫啥名啊。”

    “我也不知道。”

    “你!——”

    孔令辉老神在在地睨了王皓一眼,直把他一肚子嘀咕全挡了回去,这才抖开包袱:“所以啊,你也别管我着落在哪门哪户了,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王皓让他这套里带套的话给兜了个迷糊,又好气又好笑:“嘿,我说小辉哥,嫂子到底是哪路高人哪,瞧着有点幽兰居空谷,开落无人知的意思啊……莫不是滇南土生土长的野妹子吧。”

    空谷幽兰,遗世佳人?孔令辉越听越好笑,偏偏面上还做一本正经状:

    “唔,他来路确实有点野。”

    “那可不好办欸。”王皓是个侠义赤子,立刻就设身处地为孔令辉忧愁起来。

    这老实劲头,也是世间罕见了,孔令辉喝了点酒,干脆也三分真七分假的胡说八道越扯越远:

    “是不好办,不知你听说过没,滇川边境的泸沽湖畔有些老寨子,还保留着走婚习俗,我头回进他门子,就是在那。既有了第一回,心里就免不了多生贪恋,我怕他变心,读大学那会儿,年年来滇南寻他,常常入夜才到他面前,天才擦亮就要分开,不然等耽搁迟了,让人发现了,可就再见不着面了。”

    “……天哪,走婚!那你们有了孩子岂不是要跟她姓!”

    孩子?光他一个有时候就够遭罪了,要是再添个小的,自己还要不要活了,再者说——

    “那也要生得出来啊。”

    王皓一听,似乎勾起了些黯淡念头:“也是,那也要生得出来啊……”

    “阿皓?”

    王皓冲孔令辉笑笑,也不拿酒盅了,提了酒壶嘴对嘴灌了几大口,慨然一叹:

    “算了,小辉哥,我也不瞒你,今儿缠着你吃酒,是心里不痛快。而且这事吧,瞒也瞒不住,迟早会传遍的。我二婶和徐章垿那档子事你怕也听说了吧。以前只是小打小闹,这回不一样,她似乎真心要和我二叔分——就我来滇南前的事——还瞒过家里人,找了个德国小诊所做流产,孩子掉下来了,结果大出血,落下一身妇人病不说,以后也要不了孩子了。小辉哥,你看着吧,就徐章垿那二分怜惜都恨不能昭告天下嚷成十二分的性子,这点子家务私隐,怕也很快随着他那些诗作,传得沸沸扬扬。”

    孔令辉心里一罗列,很快把人名全都对上了号,陆薇龙,徐章垿,还有陆薇龙合法合理的丈夫——

    “如今任税警总团总司令的王飞,是你二叔?”

    王皓撑着头嘿嘿笑,笑声酸楚又坦荡:“小辉哥,难得啊,眼下人人都等着听徐陆二人旷古绝今的风月传奇该如何唱下去,只有你!我遇到的人里也只有你,还记得我二叔姓甚名谁,记得他是真刀真枪打过小日本,正正经经挣了军功的!不是街头巷尾的泼皮赖子,更不是随便谁都能嚼舌一番的下酒菜!”

    孔令辉垂下眉眼,王皓越磊落,他越愧疚,自己到底只是个凡夫俗子,若不是马龙调去了税警总团,他怎么会专门去打听中的人事曲折。说到底,再惊天动地的风流韵事,于孔令辉而言,也那是别人家的弥纳,别人家的芥子,须弥藏芥子,芥子纳须弥,又有何分别。

    最后的最后,他也只能淡淡安慰一句:

    “王将军学贯中西,周游列国,想来眼界心胸,必不与常人相类。”

    王皓脸埋入掌心更深,也不知听进去多少:“小辉哥,我现在想想,觉得结婚真他妈累,不凑对过日子不成么?合则聚,不合则散,不闹腾不折磨不成么!”

    等孔令辉把醉倒的王皓扶回床榻,他嘴里还喋喋不休地和他说话:

    “小辉哥,你说,一个人活的好好的,非得再塞进去一个人,不觉得难受么?”

    “……不难受呀。”

    “怎么会呢?万一你习惯了,她却变了心,要走了,你还得把她硬生生再撕出去,再难受都没法说,白吃的苦头,多亏啊。”

    “……他变了心。”孔令辉呆了会,实在想象不出马龙变心会是什么样,也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若得知马龙变了心,又会是什么样,反复思量无果,只得又喃喃重复了遍:

    “不会的,不亏的。”

    王皓睁开了眼,股恨不能以身相代的赤血肝胆,似乎全让酒给激出来了,一双勾出长长尾角的丹凤眼仍迷离着,清澈又炙热,露出孩子气的愤愤模样:

    “呵,怎么不亏了?一腔肺腑,没人在乎,没人稀罕,留它何用?”

    这些话,是替他二叔抱不平吧。

    只是这人与人之间,要厘清得失亏欠,却是不容易。

    孔令辉继续手里的动作,替王皓脱了鞋袜,扒干净外面衣服,又一遍遍换了热水,搓了毛巾,拧干,一点点给他擦嘴,净手,收拾头脸,哄小孩似的:

    “阿皓,有些话有些事,当下说了做了,能得一时痛快畅意,以后就要难受委屈了。”

    孔令辉最后给他盖上被子,再度证实自己果然是个自私自利的凡夫俗子:

    “他难受了,我更难受,他委屈了,我更委屈。”

    “阿皓,人呢,从头到尾都是在替自己打算的。”

    “等你也喜欢上一个人,你也会这么为自己打算的。”

    回到房间,孔令辉扭开钢笔套,开始给马龙写信。这是他不知何时养出的习惯,先回信,再看来信,回信写什么,在等来信的日子里,早就推敲过许多遍,不必要的闲话,徒添惦念的情话,惹人担心的实话,全都在反复推敲中统统砍去,留下来的,只有诸事顺遂和新奇风物。

    如若不然,万一先看了信,心里生出千言万语,那可就写不完了。

    动笔前,孔令辉下意识回头望去,王皓赖在他床上睡得极沉,一脸醉容,却不损自小耳濡目染的简淡温和。

    可惜现今时候,王家那种高古庄严克己审慎的教养做派早就不时兴了。

    许多接受了西洋文明熏陶的人,都像陆薇龙和徐章垿一样,身体里燃烧着熊熊烈火,自诩民主科学之斗士,不惜用铁血决绝的方式,让延续千年的陈旧礼教分崩离析,轰然倒塌。

    就像几百年前满人策马驰骋在汉人的土地上一样。

    带着彻骨的快意,杀欲,厌弃——

    ——也许,还有不肯承认的彻骨恐惧。

    哪个是对的,哪个会取得最终的胜利,孔令辉自认没有判别的资格和能力,他只能按捺下心中对于种种陌生失控景象的隐忧和茫然,淡而又淡地动笔写道:

    【见字如晤,今日从寿姨处得一株新植,花叶殊异,名亦新奇,滇中百夷和滇东六诏部族,多唤其宝莲灯,于明火下观之,不似娲皇法宝,倒如琳兄荷包……】

    注:

    【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刘禹锡诗作。他曾一度被贬后返京,重游故地,就写了前诗感叹物是人非,结果惹怒皇帝,板凳没做热又滚蛋了。经年后,打不死的刘小强二度归来,三游故地,又写了后诗理直气壮地继续感叹:尽管物是人非,但是我刘汉三又回来啦!

    感兴趣的可以百度下这位刘嘴炮童鞋的嘴炮史,太好玩了。

    对不起真竹马王飞啦,原型部分参考王庚,曾任税警总团总司令,一位命不好不走运的厚道好人。之所以命不好,是因为他娶了个齐大非偶的老婆,陆小曼。

    徐章垿即徐志摩,字章垿;陆小曼又名陆一眉,陆眉龙,我稍稍化了名。

    最后一段关于月光关于新文化旧文化的感叹,其实既反应了那个时代受过多重教育的人的思考困惑,也是借新文化运动后期矫枉过正的弊端影射日本人。

    快意,杀欲,厌弃,恐惧。在我看来,日本人当年就是抱着这种心情,发动侵略的。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44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gslbt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