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生
他出生在一个横七竖八的嵌着拱形窑洞的小村子里,居住在那里的人们尚以耕作为生。果真是“生不逢时”,他一生下来就没有奶吃,他自己并不知道奶是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得吃。他的母亲生的头一个孩子只活了五个月就夭折了,再生下他的时候无论如何也没有奶给他吃了。他四脚朝天只知道“哇哇哇哇”的哭,大人们找来其它能够给他吃的东西止住了他的哭声。
他这个时候的哭许是因为饿,那往后没完没了的哭我觉得一定是有人往他的眼泪腺里种了洋葱。而那紫皮的洋葱又错把自己当成水仙,硬生生地要在他的眼里开出青白的花来。这场孽债折磨了他一生。
大人们请了村里的老神婆给他“作时”。掐算后说他五行里缺了啥,大人们就求老神婆给他赐个乳名,能保佑他也能保佑这个家。多年后乳名应验了它谁也没能保佑到。
神婆取了一个我觉得相当随意的乳名,就像随手抓了一把黄土然后猜猜这土有几两。别人的乳名多少有点指代或者包含点意思。他的那个就是一个既能当动词又能当副词的字,很有意思又没意思。神婆的意旨连我这个真神也弄不明白,虽然我的“博然”和“十然”都不算是好名字,可他的那个乳名也实在配得上他那草木萧条的黄土地。
神婆的这一宗事务结束后就离开了,她又会奔赴下一个诞生新生命的家庭,告诉他们那个孩子五行缺啥。而等这些孩子们长大成人后,却都一致的认为自己仅是“五行缺‘金’”,特别缺。
在人间,一个新生命到他长大成人需要将近二十年。我对“二十年”这种时间没有什么概念,因为对神来说,它微不足道。但遵循人间的规律,我也要跟着他长大成人。
直到真正过起人的日子来,我才晓得时间对他们来说那么漫长。他的母亲除了每天看养他之外,还要收拾家里的一应家务。做饭,打扫,喂猪,劈柴……这些日复一日的事情真叫人无聊,叫神也无聊。我实在没法在这样乏味的光景中看着他一天天过去了,还是瘦瘦巴巴的不见大。于是,我干脆睡过去了。
一阵一阵连续不断的干嚎吵醒了我,我睁开眼睛先是一片黑暗,看向窗户那边才见有微弱的光影,但我也不知道这是刚入夜还是待天明。“你不睡,就给老子坐到那坐一晚上去!”有个声音在黑暗里喝道。原来炕中间那一团小小的重影竟是他,他这又是怎么了。我往回倒了一段。原来半个多小时前大人们要吹了灯睡了,叫他自己把棉袄子脱了。可是那棉袄上布条子做的盘扣他费劲巴千的掐开最下边一颗后,其它的怎么也弄不开了。然后他就“嘤嘤嘤”地哭起来,大人看他这个样子就骂了一句“笨怂!”。“笨怂”是什么意思他还不大懂,可骂他的架势他熟悉,这下“哇”的一下放大了,接着就是一声赛过一声的哭。那里头尽是一个三岁小孩在深夜里的委屈和恐惧。哭声成功代替解扣子成为事情的焦点,他们的喝骂也止不住它。于是他就穿着小红袄坐在那里从哭熬到嚎,泪水在灯吹灭后也渐渐在他脸上干去。
我觉得大人骂他笨是没骂错的,你说你那么小小一只,解不开就解不开。你就乖巧的舔着小脸喊爸爸喊妈妈,叫他们给你解就是了。可你哭什么,哭就罢了,他们叫你停你就停啊,可你非得做头小倔驴,没本事还不求饶,真笨。
咸凉
神仙哪晓凡人苦,站着净说风凉话。我大概是以前在天上看多了人间阖家欢乐的话本子,才会大言不惭的。他的父母:一个是少年丧父,母亲又时常疯疯癫癫,在父母亲情的大海里他就像被遗弃在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从此一生都无人再接他离开的半个孤儿;另一个是将满十八岁,就被她父亲作为给她兄长置换资源的牺牲品嫁到了这样一个穷困的山村。就这样两条可怜虫已将最初为人父母的那种柔情和欣喜也一并随头先夭折了的那个孩子埋没在黄土中了。
等到他这里的时候,他们已经开始掺着对生活的不幸和怨恨来喂养他了。话本子里那种父母娇惯宠爱,小儿撒娇卖萌的场面,在他这口坑洞里是不可能见得的。不怪他的父母做不到,因为他们也是从上一辈更苦窖的坑洞里爬出来的,洞口长满荆棘,他们爬出来后已经是鲜血淋漓。那结了的痂自然是要从他的身体上扣掉的,因此从出生起就注定了他很难健健康康的成人,从外到里都逃不脱。
他的第一道伤口,来自一只鸡。
春里万物生长,一只昂首阔步的老母鸡率领着它刚能行走的仔仔们在院子里招摇过市,它们一会儿从灶台旁经过,一会儿又从玉米架底下出来。湿的掩着干的鸡屎在院子里遍地开花,可老母鸡依旧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毛茸茸的小鸡仔依旧憨憨地跟在后边蹦蹦哒哒。他盯上那些黄的白的小毛球已经好久了,在母亲去地窖里找土豆的空隙,他尾随在了那队鸡仔后边。三步并作两步,趁机抓住了落单的那一只。小鸡仔子还没捂热呢,老母鸡就“咕咕咕”的冲过来了,他吓得赶紧扔了手里的小鸡仔可还是没跑过扑棱起膀子连蹦带跳的老母鸡。老母鸡疯了一样扑到他身上来,等他母亲听到他的号啕大哭从地窖里上来时,老母鸡已经撒开爪子闪在一边了。他的小脸蛋上被啄了一个尖尖的鸡嘴坑。母亲把他抱到了一边,然后抄起大扫帚几下把老母鸡打进了干草从里,小鸡仔们也跟着落荒而逃。母亲拿完土豆,盖上地窖口,然后把院子扫了个干净。从那以后老母鸡就被关在了鸡窝里,只有小鸡仔子们经常能出来放放风。
吃过饭后,母亲用泡了盐水的白纱布洗他脸上的伤口,问他疼不疼,他说“疼”;又问他老母鸡怕不怕,他说“怕”,可这时却一声也不哭,冷静的不像个小孩。
白纱布,凉盐水。他在后来几次经历外伤时都和这时一样。不管给他换药的人是谁,不管有没有人问他疼不疼。他都不会在这种肉体的疼痛当中哭出来。我也看不明白,可能是他的眼泪不配祭奠他的疼。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