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完辛弃疾再讲南宋的其他词人， 颇有“曾经沧海难为水”之感，它本是元稹悼念亡妻的爱情诗，可最是写圣人孔子。《孟子》上说：“观于沧海者难为水，游于圣人之门者难为言”。“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看了辛弃疾“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现在再看姜白石这些个词人，你就觉得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了。但我们要找到欣赏这些词的途径。他们的作品，一定是结合着自己的生平、感情、人格品质，古人说:“观乎人者，莫良于眸子。”叶嘉莹认为“观乎性情者莫良于诗”，不管平仄格律，整个人的性情、品格、厚薄、深浅都在其中。
姜夔(姜白石)是曾经得到过很多人的赞美的，请看几段对姜白石的评语。跟他时代最近的、也是南宋有名词人张炎在《词源)中说:“姜白石词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是说其与众不同的；还有人说他的短处，南宋词学批评家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说:“姜白石清劲知音，亦未免有生硬处口”。说他写得清新清奇，有力量不平凡不庸俗，懂得音乐乐律。可是有过于生硬的地方。
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上】（26）
宋朝的诗歌有“江西诗派”，黄山谷是最著名的诗人。他们是要炼字造句，迥不犹人，要自己锻炼字句，不说别人说过的话。喜欢用拗折的声律，即平平仄仄跟一般的诗律不相合。而把江西诗派作诗的方法用到词里就是姜白石。他想用江西诗派这种拗折的、清劲的、有力量的、不平凡的、不庸俗的笔法来挽救那“婉约”一派的柔靡，说:“难说处一语而尽，易说处莫便放过。”(《诗说》)别人很难说的话，我要很容易地说出来，别人很容易说的话，我不轻易地说，我要把它变一个方法来说，有所谓“脱胎换骨”。这是他的一个特色。
姜白石的词好处在他的不庸俗，只是他有心要出奇制胜的意思太多了，而直接的感发的生命就反而受了损伤。当然许多人赞美他的词“清空骚雅”，写得“清”，空灵不沾滞，写得空灵清新，写得文字文雅没有俗字。可不是用不用俗语的问题，诗词的魅力在于你真正生命的那个厚薄、大小和深浅的问题。有些人总是文字上求“骚雅”，不懂得追求真正生命的本质，会出去舍本逐末的问题。
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上】（26）
姜白石的词当然是写得很好的，其中也有对政治、对国家的关怀。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扬州慢》）
宋高宗建炎初年，金人一度占领扬州，焚杀掳掠，曾经歌舞繁华的扬州经过战争变得十分荒凉。唐朝杜牧说过“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的歌舞美女，经过战乱，园林建筑、水池都是荒废一片，连那些高大乔木也不想提起那一次的战火纷飞。姜白石对国家的一份感情是绝对有的，可与其他人有量的区别。辛弃疾要自己负担起来收复国土的责任，“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是“须长剑”。南宋灭亡时的文天样“世态便如翻复雨，妾身元是分明月”，而王沂孙也经历南宋亡国的惨痛，也写出很悲哀的词，但是他没有文天祥那种奋发的志意，本来就缺乏。姜白石也是这类人。
除此以外，他的词里表现得更鲜明强烈的是一段与合肥女子的爱情往事。姜白石早岁孤贫，贫穷落拓，诗写得好，音乐曲子也有天赋，朝廷曾给他“免解”的优待，但没有通过进士考试，没有仕宦的踪迹可寻。他一方面对国家走向危亡存在失望，另一方面又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以诗文词采得到诗人萧德藻的欣赏，萧把侄女嫁给他，为他安排一个安居地。还认识了杨万里、范成大，然后又跟张镃，张鑑两位词人来往，而当这些人相继 死去后，他贫困得无以为生。据说他死后，还是许多朋友为他筹集的资金，才把他埋葬的。
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上】（26）
他少年时游历到安徽合肥遇到了一位女子。中国近代有名的词学专家夏承焘先生写过《白石怀人词考》，管那个女子叫合肥女子，管他这段故事叫合肥的情遇，是一段感情上的遇合。词从唐五代开始大多是写爱情与美女，只有姜白石的爱情才有人来考证。因为温庭筠所写的那些美女，是随随便便的歌筵酒席上的任何一个美女;晏几道所写的美女，是他朋友家的莲、鸿、苹、云等歌女;柳永所写的女子，是市井之间、勾栏瓦舍之间的女子。只有他是一段特殊感情之上的遇合。他从二十几岁遇到这个女子一生不忘，可他们没有结为夫妇，没有结合。就在萧德藻把自己的侄女嫁给他，就是去结婚路途之上，他写的还是对这个女子怀念的词。他的四首《鹧鸪天》都是在正月十五前后写的，因为他跟合肥的那位女子最后的分别是在灯节前后。分别以后，多少年了他都不能忘怀这一份感情。他有一首《鹧鸪天》是这样写的: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
就像肥水的东流永远不断，那就是我对你的相思怀念。当初就不应留下这段相思爱情。“种相思”,有一种植物叫相思树。王维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南国有一种植物叫红豆，也叫相思子，是鲜红的颜色，而且完全是人心的形状。种下一颗相思，生根在那里，永远存在。如果一个人只有一张画像在是可悲的，但图画还可以长久地悬挂在那里，可是梦呢？转眼就消失了。在魂梦之中，鸟声把我的美梦惊醒。春天还没有来，草木还没有绿，我的两鬓已有了像丝线一样的白发。刚分别的时候，有强烈悲哀的感情，几十年过去了，当年那激动的感情都被消磨了，人间是“别久”就“不成悲”。然而悲哀是更深更久远了。谁想到，每年点着红色莲花灯的元宵节，我在怀念她，我相信她必然也怀念我，沉思吟想，当你寂寞你就沉思，有时人在集中精神想的时候，就不知不觉地念念有词，这是一种很深切的怀想。
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上】（26）
巷陌风光纵赏时，笼纱未出马先嘶。白头居士无呵殿，只有乘肩小女随。 花满市，月侵衣。少年情事老来悲。沙河塘上春寒浅，看了游人缓缓归。《鹧鸪天.正月十一日观灯》
装点元宵的花彩满街都是；如水的月光照着我，浸透了我的衣服。“少年时的爱情往事，留给我的是老年的悲哀。早春正月还有浅浅的春寒，我看那些少年男女歌舞欢笑的游赏，我一个人孤独寂寞地回来。
忆昨天街预赏时，柳悭梅小未教知。而今正是欢游夕，却怕春寒自掩扉。 帘寂寂，月低低。旧情惟有绛都词。芙蓉影暗三更后，卧听邻娃笑语归。《鹧鸪天.元夕不出》
今天晚上是那些少年男女欢笑游乐的时候，我已经衰老了，害怕春天的寒冷，所以关起门来没有出去。推说是寒冷， 他十一就出去了岂不寒冷？是不愿意看到别人男女相爱的欢乐的对比。帘子垂下来，月亮低低地斜照过来，旧日的一段感情只留在歌词的记载中。等街上的人都把自己的莲花灯带回去了，街灯暗淡下来，三更天以后，我躺在床上听见隔壁的女孩子欢乐地回家了。他没有去逛花灯，当天晚上做了一个梦，他说我“当初不合种相思”。
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上】（26）
辇路珠帘两行垂，千枝银烛舞僛僛。东风历历红楼下，谁识三生杜牧之。 欢正好，夜何其？明朝春过小桃枝。鼓声渐远游人散，惆怅归来有月知。《鹧鸪天.十六夜出》
两边的珠帘垂下来，蜡烛的光焰飞舞。一样的春风吹拂的元宵节日，清楚地记得跟那个女子在一起游赏的情景。东风历历，在一个红楼之下，有谁知道我就像当年的杜牧一样。往杜牧也是有一段跟一个女子的遇合却没有结合的经历。他说:“岂是寻春去较迟，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吹尽深红色，绿叶成荫子满枝。”再见到这个女子，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了。杜牧也曾经说与一个女子在扬州有过遇合后来分别了:“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明天春天会把桃花花枝染成红色，游人都散去了，敲锣打鼓的声音也渐渐远去了，只有天上的月亮知道我感情。
正月梅花盛开之时，他与那女子分开。所以凡是他的词写到梅花或者自己创作的以“梅”字命名的词牌子，如“江梅引”、“鬲溪梅令”，都暗示他对这女子的怀念。又因为合肥这个城市街道上种的都是柳树，所以他写柳树都代表了他对这个女子的怀念。对国事的悲慨，对过去那一段爱情的怀念，成为他最主要的两种情感。
人间别久不成悲‖姜夔【上】（26）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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