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觉的时候会皱眉，然后眉间就有皱纹，还有抬头纹。我用手指把她的皱纹铺平，可是再手指放下之后那些纹路就又回来了。皱纹很有意思，喜欢做怎样的表情就可以长出怎样的纹路，她喜欢大笑所以眼尾的纹路很重，一只眼睛因为手术损伤神经的缘故常常耷拉着，她总是试图用手把眼皮提上去，跟我一样对一些违反常规的事情有一些不切实际的浪漫幻想。
手术之后，她的身体好凉，整张脸肿胀着，皱纹都平了，也许是因为浮肿或麻醉药物的原因。她的皮肤又凉又滑。平日里，我难过时常常去抱她，她总是摸着我的背说皮肤粗糙的人有命。我牵她的手，她有时会突然攥紧我，那段时候药效还没有过，她什么都不记得。她常常说她年轻时的手跟我的一样，我相信，她年轻时很美长得高皮肤又白又细嫩，后来风吹日晒她又从不注意防护，皮肤才越来越糟糕了。她好像从里没有优待过自己，衣服也好那些化妆品护肤品也好，金牛座总是抠门的。我握着她的手的时候，一切都很好，仿佛母慈子孝一切都安稳，仿佛那些控制与叛逆的过往从未发生。爸爸来换我，他总担心我照顾不好。我在那边坐着看着她们两个，看着旁边病床上躺着的壮硕的男人因脑出血住院的男人跟依在病床上的女人，突然想哭，这些人何其幸运找到了那个生死与共的战友。我只陪床两天就回去工作了，爸爸一直照顾她，她不是好伺候的病人喝温水要加菊花跟冰糖，擦脸要温度合适的热毛巾，买的饭不合胃口就不吃，经常躺着会长褥疮要常常翻身。对，为了方便做手术的缘故，她剪了光头然后那些头发慢慢地往外冒，一点一点地。颜面神经损伤造成的口眼歪斜，前几年她三叉神经痛时我给她艾灸用的许多艾条还在，每天给她继续艾灸那几个穴位。姥姥从老家过来照顾她，每天给她热水敷几遍脸，把毛巾放进滚烫的水里然后拿出来迅速拧干。每天要求她锻炼，给她捏脖子捏肩膀。有的时候太阳很好，她们躺在榻榻米上晒太阳。我跟她说跟我姥姥学着点，哪天我生病了你也要这么照顾我。忘记从哪一年开始她就常常生病，各种各样的病，不生病的时候她乐观开朗热爱吹牛皮跟给别人介绍对象。她身上有一种能量，许多人爱她，她也关心许多人，在等她从手术室里出来的时间里，外面的从四面八方赶来看她的人也慢慢多了起来，许多人我不认识，不知道是哪一家的亲戚。可是我好羡慕她，羡慕她拥有这种被别人爱，也爱别人的能力。
其实这种能量我姥姥也有，她是我见过最快乐的老太太，常常笑的缘故，脸颊两边生成两圈向上的笑容的纹路，头发是自来卷。我喜欢姥姥的肚子，她的肚子像一个又大又松软的面团，刚刚发酵开的面团。妈妈的肚子像是发酵的没有她好的面团。她一样有许多姐姐妹妹哥哥姐姐，还会一脸骄傲地说我哥哥最偏心我，每次都是带我出去吃好东西吃饱喝足了才把其他好吃的给剩下几个带回去。我跟她回她的家乡，路上还有人唤她小时候的乳名，她一脸高兴地应答着，能被人记着真好。我姥爷外面当兵许多年，她一个人把几个孩子养大，后来她又生病，妈妈辍学做生意供养几个弟弟妹妹。后来妈妈说家里只有她和爷爷可以吃馒头因为她是那个干活的人。所以我常常感觉我妈是我见过最独立女性的人。我常常试图或者说我渴望不在经济上依赖任何人，因为花别人的钱花她的钱是要听她的话的。她习惯做那个管控者，她试图安排好每一个人的命运，让每一个人在她认为对的方向走下去。可是，这一点我做不到，我依赖她，我想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跟我一样依赖她，在许多夜里我偷偷亲吻她的脖子，然后在她醒来后死不承认。
我承认什么，我承认我跟她一样对钱缺乏安全感，喜欢花自己挣的钱，花得自由自在内心坦荡。我承认我抠门，小气，，而且不想亏钱任何人。我对未来焦虑，需要有计划有安排需要对生活又无比明确的掌控感，还喜欢PUSH 别人去跟我一样焦虑一样去做计划。我那天看着手机发现我皱眉的时候像极了她，发现我的许多热情许多毫无边界感都像极了她。哪怕曾经无数次告诉自己，不可以成为她一样的大人，还是这样的与她愈发想象。只是现在愈多时刻认为跟她一样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她活得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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