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发奈山青‖吴文英【下】（29）

        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问苍天无语，华发奈山青。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连呼酒，上琴台去，秋与云平。      《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

        吴文英有一首《金缕歌》题为“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履斋即吴潜，官做到宰相。因为他跟贾似道政见不合，而后来贾似道势力越来越大，就把吴潜给远贬了，还用钱指使人把吴潜害死。吴文英跟吴潜、冯去非都是很好的朋友。苏州的沧浪亭，是当年北宋灭亡、南宋初的忠义将领抗击金兵的韩世忠住过的地方。本词里也有对国事的关怀和悲慨。

华发奈山青‖吴文英【下】（29）

        灵岩就是苏州的灵岩山，山上最有名的建筑是馆娃宫是吴王为西施所建的宫殿。“渺空烟四远，是何年、青天坠长星”，是说你一望灵岩山，就会看到渺茫空蒙的天空，一片烟霭的笼罩，四望广远。是哪一年，从那高远的青天之上，坠下来一个流星，幻化成了灵岩山。神话假想表现了苍茫遥远的古史，流星坠落有了青山，有了人间、盛衰和战乱。

      “幻苍崖云树，名娃金屋，残霸宫城”，青天长星变出了苍翠的山崖,变出了云烟笼罩的草木。有了流星,就有了山和草木,就有了人世,有了这吴越的兴亡，有了美丽的西施，就有了吴王给她盖的馆娃宫。可“残霸”的宫城盖了不久吴国就灭亡了。周济说吴文英是“每于空际转身，非具大神力不能”。“残霸”放在“宫城”之上写出了宇宙人类，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变化沧桑。

      “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相传馆娃宫附近有一条小溪叫箭径（一作箭泾），他不是用思力，而是用锐感来修辞。人会感觉到风吹过来，眼睛有一种被风吹刺伤的感觉。唐朝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说汉武帝求仙,在宫中建大铜柱，上铸了一个铜人像，手捧铜盘接天上的露水拌药吃，据说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汉朝灭亡后，曹魏就把这个金铜仙人给推倒。李贺说它被移走的时候是“东关酸风射眸子”，铜人怀念汉朝，就“忆君清泪如铅水”。“酸风”有感慨兴亡之意。

华发奈山青‖吴文英【下】（29）

        “腻水染花腥”出自杜牧《阿房宫赋》。秦朝有阿房宫，宫中住的都是美女，“渭流涨腻”，是“弃脂水也”。这水溅到两边的花草上，花发出腥味腥。这有两个原因，一是草木本有一种草腥气；还有是暗示经历了战乱兴亡，陆放翁诗中有“风吹雷塘草木腥”。虽是写景，但结合了吴王盛衰，败亡的悲慨。

      “时靸双鸳响”，“靸”是拖鞋。馆娃宫里面有一条叫“响靸廊”。木板都是空的，西施穿着步屧在上面一走就发出声音。据说西施的鞋上面绣着鸳鸯,叫作“双鸳”。古人都说双鸳,一则因为鞋子都是成双的,如鸳鸯之成双；再则也可能是因为两只鞋上边有美丽的鸳鸯的花样。他说我今天经过馆娃宫，仿佛时时地听到有拖着鞋走过的声响，是西施吗？不是，是“廊叶秋声”，是长廊上枯枝败叶随风卷扫的声音。上阕都是从灵岩山的馆娃宫写盛衰之慨。

华发奈山青‖吴文英【下】（29）

        “宫里吴王沉醉，倩五湖倦客，独钓醒醒”，吴王沉醉在歌舞宴乐之中，不重视政治，所以吴为越所灭。越国辅佐勾践灭大夫范蠡,灭吴以后就辞了官职,泛舟游于五湖。经过了人生盛衰的“倦客”范蠡，独自在五湖沧波之中垂钓,“独钓醒醒”是说只有他才是清醒的。帮助越王勾践复国打败吴王,也能洁身自退,保全自己泛舟于五湖。现在还有这祥清醒的、有谋划的、能够为国家深谋远虑的人吗?有这样一个人,不被重用只能做在烟波之间的钓叟渔人。这里边感慨当年的范蠡,也感慨今天有多少有远见的、为国家考虑安危的人,不能够被君王重用。

        “问苍天无语”,我问苍天为什么有这些个变化,为什么有这些个盛衰,为什么吴王这样地沉醉?可是“苍天无语”。波斯诗说“天垂日月寂无言”。一个连科第功名都没有的词人,头发已经都花白了,对着那美丽的江山无可奈何。能为南宋做些什么?

        再跳出来写风景,说“水涵空,阑干高处,送乱鸦、斜日落渔汀”。我在灵岩山上四面一望,底下的水里面有倒映的天空。站在栏杆高处,向远处一望,“长空淡淡孤鸟没,万古消沉向此中”,所见的是乱鸦斜日。诗人说斜日都是喻托的,韦庄的残晖、辛弃疾的斜阳。那打鱼的沙洲外面,斜阳沉没下去了。

华发奈山青‖吴文英【下】（29）

        而我满心的感慨,却无可奈何。“连呼酒”,我只好用酒来消愁,接连说酒来,酒来。“上琴台去”,我要上到最高的琴台上去。往下一望,那秋色直接到天边的高远境界，写尽了衰亡的悲慨。这是南宋吴文英词的特色。

      前人对吴文英的评语。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说:“近人学梦窗,辄从密处入手。梦窗密处,能令无数丽字,一一生动飞舞,如万花为春,非若雕锦蹙绣,毫无生气也。”他不只是文字的雕琢。“如何能运动无数丽字”?你怎么能让这些有生命?“恃聪明,尤恃魄力”,“唯厚乃有魄力”。“厚”就是感情的深厚,就是内心感发生命的深厚。“梦窗密处易学,厚处难学”。又云,“重者,沉着之谓,在气格不在字句,于梦窗词庶几见之。即其芬菲铿丽之作,中间隽句艳字,莫不有沉挚之思,浩瀚之气,挟之以流转,令人玩索而不能尽,则其中之所存者厚。沉着者,厚之发见乎外者也。欲学梦窗之致密,先学梦窗之沉着。”感发生命有多少是关系于诗之高低好坏的重要因素,而不在于表达方式的浅白或隐晦。吴文英词从外表看来虽然似乎比较隐晦艰涩,但是却因此而更传达出了他的一份锐感和深慨,这正是吴文英词的特色之所在。

华发奈山青‖吴文英【下】（29）

（备注:图片来自网络，文字整理于叶嘉莹《唐诗宋词十七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