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oe Decker是母亲的一位美国朋友,他们之间一直有着通信往来。我与他接触不多,大多是从母亲的描述中对他有了一些了解。老爷子已于去年去世,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为他写点什么,纪念Joe,这样一位国际主义者。
Joe出生于1937年,我对他的年轻时代不甚了解,只知道他在退休前担任的是大学的历史系教授。他与我家的缘分始于两千年初他来中国时。Joe的外表有点像肯德基老爷爷,他称得上是一位中国通,热衷于与中国人交朋友,并且去过每位中国朋友的家里,犹记得他来我家时,对中餐,尤其是火锅特别喜爱。Joe常说他看不惯美国的年轻人,美国的快乐教育使他们在课堂上毫无纪律,初等教育做得远不如中国,对于美国年轻人不存钱的习惯,他也颇为不满。相比之下,他更喜欢中国人长幼有序的社会秩序。这时的我,并不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喜欢中国,还以为这是出于对“异国风情”的向往。
2011年,应Joe的邀请,我和母亲前往美国,在Joe家中住了半个月,随后又去旧金山游玩了几天。他家位于俄勒冈州的一座小镇,那里属于乡下,人口不多,年轻人大量外流,已经成了一座老龄化小镇。家家户户都住着大别墅,在当时年少的我看来,这是美国富裕的表现——后来想想才明白,那里即便是乡下别墅,肯定也是殷实人家才能住的。Joe有一户墨西哥裔的邻居,似乎是偷渡过来的,据说目前还背着房贷,于是Joe时不时的会去关照一下他们。我还记得有一次,Joe开车带我们来到一个地方,向那边捐赠了一些吃的,那是专门为穷人供给粮食的福利点。家境殷实却从不奢侈浪费,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身边困难的人,这就是Joe留给我的印象。
那时的美国,还是当之无愧的世界第一超级大国,因为强大,所以仍然表现出一种包容和自信的气质,中国虽然在崛起,但离美国的差距仍然很大,中美之间虽有对抗,但合作也不少。国内互联网上正流行着崇美风潮,而我到美国后,亲身感受到美国的富裕,以及美国人民的热情——说实话,我并没有因自己的东亚面孔而感受过什么歧视和偏见,我遇到过热情的为我们指路的美国人,安检时让我先过而不是lady first的女士,专门从公交车上下来提醒我们忘了拿包的司机。再加上Joe留下的印象太深,我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没有意识到美国本质上是怎样的一个政权。在旧金山的大街上偶尔遇到的流浪汉,在街头高声演讲,喊着“人们纷纷失去了工作!”的大叔,Joe对我们天黑后务必不要出门,小心黑人犯罪者的告诫,这些都隐没在美国人富裕、热情的表象之下,没有令我留意太多。
而在那个时候,Joe就常常对我们说,他认为中国一定会崛起,中国的政府和制度是最棒的,美国早晚药丸。我们不理解,还以为他这是老年人看不惯当今世道的偏激。如今,随着时代的变化以及我个人知识水平的增长,再回头看Joe当时的话,才知道他看的多么明白。而我终究明白了,像Joe这样的美国人才是个例。是的,他是一位国际主义者,而不是美利坚民族主义者。
Joe和我母亲从不谈政治,这似乎是他们默认的规矩。但从Joe的言行,以及我所知晓的他的部分经历,我可以稍微推测一番。出生于1937年的Joe,年轻时正赶上一个纷繁复杂的时代。1950年起,美国开始实行麦卡锡主义,从此共产主义思想在美国成为非法。1960年代,苏联和美国的冷战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意识形态的碰撞,资本家的压迫,越战的泥潭使美国的年轻人陷入迷茫,他们掀起了嬉皮士运动,以反传统的离经叛道的行动表达对权威、对社会不公的反叛。然而,这代年轻人没有接触马克思主义这些科学思想的途径,也没有理论功底深厚和斗争经验丰富的领袖的引领,他们的所作所为终究不会给美国社会带来什么根本性的改变。随着80年代,美国完全离开越南战场,在冷战中取得对苏联的节节胜利,曾经的嬉皮士们也长大了,需要面对现实生活了,他们回归传统和家庭,成为了从前自己瞧不上的模样。
Joe曾说过,他不喜欢他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当时的风气,可见他并不是嬉皮士中的一员,但和那些长大后就回归现实的嬉皮士们不同的是,他一直到生命的最后数年都保持着那种愤世嫉俗的态度,他反对种族主义,反对白人至上主义,反对美国外交政策上的霸权主义,为美国社会的撕裂感到痛心,将美好的希望寄托在了中国身上。他是一名唯物主义者,在年轻时选择了退出基督教的教籍,他的父母为此非常痛心,但他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年轻人的反叛,一直到死,他都是一名唯物主义者,他说他不相信自己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这在宗教氛围浓厚的美国是需要极大的勇气的;他说过资本家都是剥削劳动力的,可见他并不是新自由主义的拥趸。
他是一个特殊的美国人,但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那个还在探索太空,以星辰大海为目标,那个与苏联比拼谁才能给人类带来更美好的未来,那个敢于指责苏联的霸权主义,而不是自己成为霸权主义的美国,那个逝去的时代。但Joe并没有随着时代的变化而磨灭心中的火花,或许是因为他有着渊博的学识,又是历史系的教授,深谙历史,他才能比其他美国人看得更远,没有成为回归现实和传统的嬉皮士,或是支持特朗普的那批红脖子白人至上主义者。他的左翼思想是货真价实的。
Joe人生的最后几年或许是十分难过的。2016年,特朗普赢得大选,他见证了美国社会越来越撕裂,和中国的关系越来越恶劣。而2020年的大选,在他看来更是特朗普和拜登两个卧龙凤雏的喜剧表演,疫情越来越严重,中美矛盾越来越深,在这种局势下,也没有中国朋友能来美国探望他了。他出生于美国开始崛起为世界霸主,在一段时间内扮演着人类社会的进步力量的黄金时代,去世于美国已彻底沦落为罪恶的帝国主义,而其漂亮的伪装开始剥落,霸权开始动摇的时候。
我怀念Joe,怀念这样的国际主义者,这样一位真正爱好和平、关心穷人、反对霸权、剥削和种族主义的美国人,我梦想着,终有一天,真正的世界人民大团结能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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