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
1月15日 星期四
我回到家时天色已晚，十几个小时的旅途然我疲倦不堪。我是一个人回到家的，没有人来接我。连最要好的也没来，他们在忙些什么？佳节近了，四下里却难见些许喜气之意，路旁的路灯瑟瑟地缩着脖子，刚挂上的大红灯笼死气沉沉地垂着头。我推开门时母亲正坐在火炉旁，我的归来她很高兴，她接过行李，递给我一杯水。
“爸呢？”我问。
“出去了”母亲回答。
“这么晚出去做啥？”
“你叔叔死了。”
“什么时候？”
“昨天。”
1月16日 星期五
叔叔今天就要下葬了。我很早就醒了，但我不想去参加他的葬礼。母亲催了我好几遍，我才慢吞吞地爬起来。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叔叔的一生在鞭炮声中宣告结束。大家有说有笑的，没有谁悲哀。人终究是要死的，有什么好悲哀。只是我没有看见我的表哥，他怎么不来参加叔叔的葬礼呢？
1月18日 星期日
旧的一周过去了，新的一周又来了，天气很好，人们忙着置办年货，叔叔的死没有一个人惋惜。叔叔是个很好的人，虽然大家都不承认，但我是知道的。真的，他是一个很好的人，然而他的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有谁还会记得他呢？
1月19日 星期一
母亲叫我吃饭时，我正在和父亲聊天。我说叔叔是个很好的人，父亲喝了口酒说好个锤子。我说他怎么不好啦，父亲说我不跟你争，你到外面去问问，看谁会说他是好人。
母亲往我碗里夹菜，接过话说，他这个人嘴巴不饶人，街坊邻居谁没和他吵过。他这样，做再多的好事也没用，毁墙容易修墙难啊。就说前几天吧，你叔叔他莫名其妙地和我们吵了一架。现在他谁和谁都合不来，跟你表哥也一样，前几天两爷子还打了一架。不晓得是为啥子，反正闹得很凶。你表哥一气就走了，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1月24日 星期四
叔叔脾气古怪，我和他的接触并不多。不过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现在把它记下来，也算是对叔叔一生的追忆吧。
那是一个冬天，我和邻居张家的二娃蹲在石桥边沿上吊着屁股拉屎。那时我们还很小，最喜欢听屎块击水的声音，嗵的一声就溅起一大片水花（表哥也很喜欢和我们一块玩，不过叔叔总不许他和我们玩。他老叫他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许去）。那天早上二娃却随屎块一起掉进水里。我拼命的叫救命，大人们都干活去了，每人听见我的呼喊。二娃两只手在水里不停地乱舞着，眼看就要沉底了。这时候我看见叔叔，于是我大声喊叫，叔叔过来了，看见水中的二娃。我当时不知道他会不会把二娃捞上来，因为那时二娃他父亲和叔叔有很深的过节。叔叔把二娃捞了上来，放在石桥板上就离开了。
叔叔对我很好，对其他孩子也好，可就是对表哥不好，动不动就要打表哥一顿。表哥每次挨打都不流泪，他只是恨恨的看着叔叔。那时候我觉得表哥很可怜，于是我常到叔叔家陪表哥玩。渐渐的，我和表哥成了最好的伙伴。
1月15日 星期日
我终于见到表哥了。他把我带到他的住处，我没跟他说叔叔死了。他这段时间过得不怎么如意，这从他杂草般的胡须就可以知道。几年不见，我有很多话想对表哥说，可他却只是默默地抽烟。最后，他从烟雾中抬起头，问我这次回来住多久。我说一个月吧。他说那你过几天再来吧，今天我有点急事要处理。
我说表哥我们聊聊吧。表哥火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发火。他已经不是从前的表哥了，他说有什么好聊的，他说你现在倒好了，读书、工作你妈老汉儿（父母）早为你安排好了，你看看我，你叔叔给了我什么？没有！他什么也没给我。说完他又点了一根烟。
表哥的情绪很低落，他需要安慰，而叔叔没有给他。我说，表哥，其实我挺羡慕你的。叔叔把你关在家里，你有许多时间可以学习，而我却整天只晓得东游西荡，什么也没学到。到头来还靠妈老汉儿掏钱找工作。
表哥说，你说的没错，我是学了很多东西。可是我需要的不是这些。我很累，真的很累，我好想像你那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几年。
表哥不再是以前的表哥了。
1月26日 星期一
表哥的话使我想起那次和叔叔的对话。我说我很羡慕表哥。叔叔笑了，说你羡慕他啥？我说我羡慕他有知识，对长辈有礼貌，对你又孝顺。不过叔叔你为什么老把表哥关在家里。叔叔说你不知道啊，我要是不把他管紧点，恐怕他早就变坏了。我说叔叔那我怎么没变坏啊，叔叔说你和他不一样。
是的，表哥和我不一样，他真的值得我学习。谁知道几年之后表哥竟和叔叔打起架了。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
1月28日 星期三
早上起来的时候，母亲说我回来这么久了，有时间还是跟街坊邻居打打招呼。想想今天也无处可去，于是决定听听街坊们摆龙门阵。家乡人习惯饭后聚在一起聊会天，天南地北，胡吹乱扯，不过大多时候还是评点“时事人物”。像这段时间，叔叔自然成了焦点话题。
他们对叔叔的评价正如父亲说的，没有一个人说他的好。他们说他早该死了，活在世上凑人多。他们笑话叔叔死了没人戴孝。没有一个人提到他曾经做过的好事，连二娃他爸也凑热闹说叔叔的坏话。我就不明白他真的就忘了是谁把他家二娃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由于我读过书，见过世面，他们说够了，就来问我对叔叔有什么看法。我有什么看法？我的看法就是叔叔是个很好的人，但我嘴里并没有这么说，我不是来和他们争论的。既然他们都认为叔叔不是好人，我又何必硬说他是好人呢？于是我便顺着他们的话支吾了一番。
2月13日 星期六
明天我就要离开这儿了。我没有再去表哥的住处。那天他心情不好，没能和他好好的畅谈。这几年确实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又总没有机会。叔叔是个很好的人，表哥也是个很好的人，可他们两个很好的人怎么就水火不容呢？在今年清明节的时候，我希望表哥能在叔叔坟前烧几张纸钱。人们都认为他不是好人，又怎么会记得他做的好事呢？但我是记得的，我会在另一个地方告诉身边的人：
——叔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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