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敬、清、寂。wa-kei-sei-jaku,是这么读没错吧?”
“学日文的那个人是你呀。就算你问我,我又怎么晓得?”
从81号登机口走上廊桥的那一瞬间,这段对话又一次在耳畔响起。尤加利知道,他是落下病了。
果然不该自卜姻缘的啊!他默默地咬住下唇,发狠般加快脚步,拖着大行李箱连超三个人。这三个并无行李却莫名其妙输了这场竞走赛的乘客全都莫名其妙地看向他,不知这年轻人哪里来的气力。
悔字拆为“心每”,而让尤加利最痛的便是这心中每每钻出的假设:“若是那时……或许不会……”。然而他不由得苦笑:若是时间真的倒回去,他还是会在京都那家割烹饭店里,小心翼翼地把占卜调色板移到小优面前。且看命运如何判——
座位居然在最后一排。尤加利这才意识到,他这趟13个小时的航班,将会成为一场噩梦——经济舱最后一排的座位全程都无法调整座椅靠背,这让他连睡个觉都不容易。要不是他从走进第三航站楼就开始神情恍惚,也许他早就能发现这个问题。“且看命运如何判。”——命运总能抓住他恍神儿的一瞬间,予他一个不大不小的打击。
天下能打击到他的,本来只有小优一个人而已。
昔年幼时,他是班上的才子。十一二岁的孩子,竟然能默写全本的《牡丹亭》,还能煞有介事地给大家讲《易》里的卦象。从老师到家长,都稀罕得不得了。班上的小女孩,放学后抢着要陪他骑车回家。小男孩们刚开始爱拔他的气门芯儿,但后来也忍不住来求他帮忙算一卦,或问谁家好姻缘,或问几多压岁钱。
然而只有小优,会淡淡地撇他一句:“君不闻‘算命瞎子半路死,地理先生没处埋’?呵呵。”
那时,“呵呵”的讽刺用法还并不普及,但小优会这样用。用得既礼貌,又伤人。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小优的面目,她那不同于一般女生的淡眉细眼,在他心中逐渐清晰起来。
他每天都故意磨蹭到早自习快开始的时候才去给语文课代表交作业,就是为了能近距离看见小优背着沉重的绿色大书包,踩着早自习铃声大步跨跳到座位上。她的动作激烈而俏皮,但她的表情总是倨傲漠然。语文课代表是她同桌,总是心疼地笑着看她冲刺,如同看着一个爱胡闹的妹妹。可惜,小优从不以笑回应她。
他很快发现小优擅长打羽毛球,每天都要在放学后打上一个小时。于是他也勤学苦练,很快就成了小优的球友之一。别人都喜欢一边打球一边聊天,只有他擅长沉默,于是小优渐渐地会和他多打上一会儿。渐渐地,别人都转练对抗性更强的运动,小优的球友只剩下他一个。于是每天放学之后,他俩都会一起打球——谁也没觉得奇怪。
学校的羽毛球场只有一个,想打球的学生却往往不止一对。于是总有人提议双打,似乎这样能够双赢。但他俩总会摇头谢绝,固执地等球场空出来。在等待的时候,他们很能聊上一阵子,从《紫钗记》到《红与黑》,不知不觉就喝完一瓶“脉动”。他们时不时还要评点一下场上那一对的球技,小优笑得比他还要多些。
到了初二,班上的同学悄悄地开始恋爱。比小优成绩还好的富家乖乖女传出了绯闻,比小优眼镜片还厚的书呆子课代表也收到了情书。但小优却静如深潭,不闻蝉声。这让尤加利颇有几分欢喜。
他不敢喜欢小优。小优如久藏名刀,看似暗哑无光,实则锋锐难当。“喜欢”两个字,对她是种亵渎。北京土话有个词,“尖果儿”,专门形容漂亮的女孩子。可是尤加利觉得,当年的小优才是真正的“尖果儿”。美女用容貌刺痛观者的心,她的武器却是性格:棱角毕现,特立独行。事实上,面对小优,任何旖旎念头都是不可能的。爱情的花巧遮不住她的眼,她也并不需要谁的关注。她是永远的女孩,她是青春之主。所以她不恋爱。
于是尤加利怎么也没想到,柳毅传书而龙女钟情的事,竟能发生在他和小优身上。
尤加利是靠走道的位子,但直到飞机起飞,他旁边的两个座位都没有人。他微微地笑了——凶卦有转,这样的运气倒也不错。他把两个分隔座位的扶手推起来,三个相连的座位变成了一张窄床。躺上去,看着机顶微弱的灯光,他恍惚地感到灵魂飘摇上升,盘旋着离开他,也离开这架飞机。终于,那灵魂停在一张卧铺上。
那是一张硬卧上铺。皮质床垫已经绽开了线,几道黑色的深纹刻尽沧桑。好在倒没有什么烟味——大概进京的火车管得比较严,敢在卧铺上抽烟的人没有几个。尤加利盯着车顶昏黄的灯,出于某种不可理解的原因,想到了令人惶惑的命运。他正在辗转难眠之时,接到了小优的电话。
“尤加利,能来敦煌……接我么?我……在敦煌……没有身份证,住不了正规宾馆。钱……也帮我……带一点,可以么?”
小优的嗓音很奇怪,越是紧张,越是低沉。就算是激动得语带颤音之时,也绝不尖利刺耳。虽然已经六年没有和她单独讲话,但尤加利一听到这样的开场白,便下决心到她身边去,不问缘由。她必是落难,必是羞辱难言。若是此时迫得她紧,她该多尴尬。于是他什么都不问,只说明日到京就买票飞来,让她今晚好好住店休息,不要慌张。
在这个不足五分钟的电话里,对话的两人相隔千里,各揣心事,听起来却都伶伶俐俐、镇定无比。他们配合默契,更胜少年之时。
这一宿,尤加利数次梦见和她重逢的情景。在梦中,她或在机场来迎,或在旅店相候。在一些场景里,她长发披肩,瘦骨伶仃,穿着凄凄婉婉的长裙,未语泪先流。在另一些场景里,她短发齐整,背上一个大登山包,见面就立刻甩给他——“帮我背这个。我拦出租车去。”
但他真正见到小优的那一刻,她正在和前台细致绵密地吵架,对他的到来浑若不觉。辩论的中心问题是,她为了给房间的空调遥控器换电池,从前台要了两节电池,这算不算她自己的消费。明明只是十块钱的事,她竟然辩得面色微红。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刚想掏出十块钱来解围,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小优想吵的架,其实是另一场呢?在女孩子面前自作聪明的男人,大抵都是蠢材。
吵赢了的小优心情大好,转过脸来笑了笑。尤加利愣了,因为他看到小优的一只眼眶微微地肿了起来。他感到血液直冲头顶,周遭的杂音都安静了。他大概猜到,小优遇上了什么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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