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芙这晚留宿在城外驿馆。睁着眼,就这么望尽长夜。
皇帝在殿上所说,字字句句翻腾在心间,愤慨难平。
他们说,爹娘之死,全因她而起。或者说,全因她那素未谋面的少年夫婿。
关于这段姻缘,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往事,她如今猝然回想,甚至有些记不真切。
在她六岁那年,爹娘曾带她游历漠北蒙原。她的阿娘秦妙元在少时浪迹于此,并因缘结识了几位蒙原的贵族门阀。
彼时,西羌部族不断进犯景朝,危及国境边陲。周边各番邦蠢蠢欲动,无一不想趁西羌入侵之时分得一杯羹。
在这些不安定的对手中,最有威胁的当属蒙原,若景朝能与蒙原联合抵抗西羌,则可消解最大的心病。
秦妙元夫妇二人奉景朝皇帝之命,冒着危险亲赴蒙原与故交特穆尔亲王商议联姻。他们愿让爱女阿芙与特穆尔次子缔结良缘,由此助二国结为盟友,联合抵抗西羌的进犯。
那时的阿芙并不知道什么叫“缔结良缘”,而那一次出行,她也并未见到那个在长辈口中人人称赞的蒙原世子。
在懵懂里,阿芙只记得秦妙元对自己说的那句话:“阿芙,世子是个值得托付的人。无论你今后遭遇任何变故,都要时刻记着你是景朝人,大家都盼着你能带来更好的日子。”
阿芙似懂非懂,她似乎是向秦妙元点了头,答应下来。
在阿芙的六岁往前望去,八年光阴,弹指而过。
她随着爹娘征战边塞,日子过得写意飞扬,渐渐淡忘了年幼时的这次奇遇。
待到她十四岁那年,特穆尔亲王派人带来了一整个车队的珍宝,说这些都是蒙原大汗送给阿芙及笄仪式的贺礼,而其中一部分,则作为两邦联姻的圣聘。
箱子一个个打开,金灿灿的奇珍异宝惹来周围一阵艳羡。
在熠熠光辉里,阿芙的耳根渐渐染上滚烫,她隐隐开始好奇那位未来的夫婿,此时的阿芙当然已经明白“缔结良缘”的意思。
而她的“良缘”果真是那位骁勇善战的蒙原世子吗?阿芙并未知晓,也从不过问。
一切转折在收到聘礼后的次月。
才将入夏,西羌的铁骑毫无征兆地破入城门。
在此之前,大批守城将士已被加急调派到百里外的函关城抵御外敌,却不料西羌的精锐部队早已做好声东击西的准备。
增援部队迟迟不到,大帅在主城按兵不发,良关渐渐被血腥笼罩。
一场大战过后,秦妙元夫妇双双战死,临终前托孤于亲信副将,阿芙跟随副将杀出一条血路,历经艰难才归到小池坞。
而此之后,及笄礼未成,蒙原那边也再无音讯。
阿芙最终没等来爹娘的遗体。西羌军被后援锦衣骑击溃,穷寇撤离前点火一炬,良关烧了整整三天三夜,所有战死的将士俱化作了抗敌的焦土,与城关融为一体。
所幸良关城终究还是保下来了。
那年凛冬,阿芙独自过完了及笄生辰。
冬去逢春,秦妙元的贴身佩刀被送来小池坞,阿芙问过来人是谁,可家仆说那人并未留名,只让阿芙节哀。
秋风起,又是一岁冬,爹娘已离世近两年。
这一年春,她奉旨前往京师,却被皇帝诏罪为弑亲通敌的逆子。
皇帝说自己仁爱,念及她懵懂无知却受情爱蛊惑,罪不至死。万幸良关终得安守,皇帝开恩,只收回朝廷金牌,令罪女此生不得再入丰京。
弑亲通敌——这世上最为恶毒可怕的罪名!
在大殿里,皇帝一字一句掷在她面前,将莫须有的罪证昭于堂前,像是一刀刀的酷刑,让阿芙浑身里外被冷汗沾湿。
阿芙想不明白,她何时竟变成了背叛景朝的逆子,难道那从未谋面的夫婿加官进爵,竟也与她相关?
可皇帝不待她多问半句,差人将她赶出皇宫。
在明堂之上,高高在上的皇帝脸色冷漠,宣旨的内侍官更加放肆。
她忽忆起当年翻出金牌时阿爹的责骂:“触怒龙颜。”
想来,爹娘也许早已有了忌惮。
阿芙咬咬牙,侧过身埋入黑暗,如一只受伤的小兽。
***
从丰京到虔州千湖渡口,乘马车只需两日路程,阿芙在第三天的清晨踏入了虔州城。
她在城内买了一些日常所需,想着时间尚早,便找了间毗邻渡口的面馆稍作歇息。
阿芙才入店的时候,很快就察觉到旁人投来莫名的目光,那些人看她好几眼,又低声窃窃私语,惹得阿芙好不自在。
那碗肉丝面很快端了上来,她埋首只顾填饱肚子,可没吃几口,却忽觉天旋地转,伏桌欲睡。
恍惚中,她似乎瞧见刚刚坐在前桌的恶脸妇人,正揽起袖子朝她走来。
眼前彻底蒙黑……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在浮沉中挣扎,忽然灌入口中的冰冷让她猛地一呛。
阿芙剧烈地咳嗽起来,刚想伸手拍抚胸口,却又猛地呛了一口水。她奋力睁大眼,想要快速恢复神智,可视野里一片漆黑,她的双臂被反绑在背,五指顺着渔夫结往下,竟摸到一个巨大的铁球!
她的双腿已弯曲无法尽伸,现在连半分力气也使不上。
阿芙暗道不妙,她如今怕是被人塞在木箱里,最终将要沉在水底。
她当即乱了阵脚,只想到最笨的办法无力地用身子击打着木箱四周,微弱的呼喊在木箱回荡,似乎连声音也被困在了这一方天地。
耳边只有波涛回荡的拍打声,在茫茫水域,所有人也只能听到这样单一的动静。
阿芙想不明白,这分明是有人想要害她性命。可她独居小池坞已有一段时日,从未在外与人结仇,她的爹娘在世时更是人人敬仰的忠义大侠,又怎会有手段如此拙劣的仇家?
木箱渐渐被流水灌满,她挣扎着与铁球抗衡,整张脸贴在最上方,以留给鼻腔最后的一丝空气。
阿芙闭上眼,渐渐察觉那冰冷的流水已贴近她的下巴,再是脸颊,最后,她匆忙地深吸一口气,整个人就这样被水流往下一压。
在这样彻底黑暗寂静的空间,阿芙的心跳越来越急。
谁又能来救她?阿芙硬着头皮逼迫自己去往好的方面想,哪怕死也不至于死得如此凄凉。
脑海里曾闪过逝去的爹娘,叛离的家仆,甚至是那名只有一面之缘的小倌......
她一一都想过了,可心中的惊惧无半分减少。
还有裴炎……或许吧。
莫名的,阿芙心里那份惧怕似乎少了一点。
这世上还有一个裴炎。
大概在她死后许多年,裴炎能在偶然间记起她,也许他会突发奇想前来小池坞打听她的下落。
又或许赶上哪一位倒霉渡客的商船失事,官府会派人打捞,发现她当年被沉尸湖底,说不定裴炎还能将她同爹娘合葬于小池坞?
心跳渐渐弱了下去,大簇大簇的水泡从她口中涌出。
原来死,也不过是这样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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