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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尤利西斯合约 —— 2016读书生活

我的尤利西斯合约 —— 2016读书生活

作者: 西闪 | 来源:发表于2017-11-29 00:07 被阅读0次

    西闪/文

    在荷马史诗《奥德赛》里,尤利西斯决定航海返回家乡。途中他的船要经过海妖塞壬出没的小岛。塞壬的歌声极具魅惑,无人可以抵抗。尤利西斯下达命令,要求水手将他绑在桅杆上,吩咐他们用蜂蜡堵住耳朵,在经过小岛时不得听从他的指挥,哪怕他叫喊、恐吓、咒骂或者哀求,以免偏离航道葬身大海。

    尤利西斯想一听海妖美妙的歌声,同时也明白,一旦放任自己,未来就会成为灾难。他必须趁神志清醒防患于未然,对将来的行为进行限制,以免干出无可挽回的蠢事。这是现在的尤利西斯与未来的尤利西斯进行的一场谈判,达成的一桩交易,订立的一份契约。这种自我谈判自我设限的契约,有人称之为“尤利西斯合约”(Ulysses contract)。

    说起来好像很容易,“明天我要参加一个面试,今晚不能跟大家喝酒唱K了。”“去年光棍节淘宝花销太大,我要把积蓄账户都转成定期,今年不做剁手党。”我们随时都在签署类似的合约。然而前提是,我们预先知道未来将要面对什么。假如我们对未来缺乏认识,又能谈些什么呢?

    在我看来,《入世哲学家:阿尔伯特·赫希曼的奥德赛之旅》正面回答了这个问题:当我们无法把握未来的情况下怎么办?赫希曼以自身精彩、传奇及深刻的人生为例,提供了一个他称作“可能主义”的方案。这个方案的核心在于,发现和创造未来的诸多可能性,然后敏捷勇敢地做出选择。

    可是,像赫希曼的人天下有几个?再说了,即使满足了可能主义的条件,假设没有道德上的约束,怎么保证他(她)不会堕落成一个机会主义者呢?须知马基雅维利强调“美德与运气”的相互作用,马基雅维利主义者可不是。尽管这里所谓的美德跟道德并非一回事。

    诺博托·霍尔斯特有一本《何为道德》,用十分清晰的哲学语言讨论了道德问题。有趣的是,约书亚·格林在《道德部落》里的探索与之形成了很好的呼应。只不过后者大量使用了认知神经科学的语言,但结论相当一致。譬如他们都认为,道德不是先于人的存在而存在的东西,也不是有赖于宗教的建构物,这一点明显有别于柏拉图、阿奎那或康德。同时他们也同意,道德不仅事实上建基于众人的利益,原则上也应该如此——它是促进人与人之间合作的机制,“服务于我们的利益”。如此坦率的功利主义道德观,两人论证得很精彩。我个人觉得,这样的功利主义,与赫希曼的可能主义不无融通的地方,因为它们都强调成本—收益的实际考量,强调从现实中“发掘”未来的价值,从而把未来的不确定性转化为值得尝试的可能性。鉴于功利主义已被庸俗化,格林给出了一个新名词“深度实用主义”。

    不管重视与否,讨论道德不可避免要论及自由意志。像绝大多数哲学家一样,霍尔斯特认为自由意志是我们履行道德责任的必要前提。然而如今很多神经科学家却公开表示,自由意志根本不存在!这一点,“认知神经科学之父”加扎尼加过去在《伦理的脑》、《谁说了算?》里都谈到了。不过他的激进程度远不及另一位神经科学家大卫·伊格曼。后者在《隐藏的自我》一书里不但直截了当地判了自由意志的“死刑”,还正面挑战了康德式的复仇主义道德观。他甚至呼吁摆脱基于自由意志的究责与惩罚,建立一套克服复仇冲动的、重视矫正的、与神经科学相协调的“前瞻性”司法系统。显然,在他的态度背后,其基础还是功利主义。

    可是利益是什么?我们能够理性地看待利益吗?还是说,所谓利益只是情感上的偏好?换句话说,当看待利益的理性与直觉相悖时,我们如何是好?这一系列的问题相当复杂。在《道德的理由》里,詹姆斯·雷切尔斯和斯图亚特·雷切尔斯委婉地表示,应该优先考虑理性的原则。他们承认道德直觉的重要性,不过直觉的缺陷在于,它有可能掏空事实的基础,把道德判断变成单纯的情感心态,甚至掉进相对主义的陷阱。最后他们提倡的新概念叫“多重策略的功利主义”。

    如果我们缺乏对情感与理性的认识,他们的倡议就没什么意义。休谟说,理性是且应当是激情的奴隶,我觉得这句话与功利主义不矛盾。情感是行动的动力,理性只能为之服务。但在服务的过程中,理性必然享有一定的自主权,否则起不了服务的作用。道德领域也是如此,当需要我们做出道德判断的社会规模越来越大,人际范围越来越广,理性的作用就变得越来越重要。这很像市场行为,交易规模小,以物易物即可,规模变大,就需要黄金之类的硬通货,规模大到一定程度,更方便的纸币则取而代之。情感与理性的关系,正如黄金与纸币。

    钱永祥先生在《动情的理性》的序言里也谈到了情感与理性在道德实践中的不同作用。他说:“惟其说理,才能趋近更妥当的认知,也唯有靠说理自身内建的普遍主义性格,我们才能平等地考量所有相关者的利害。”我觉得他说得很对。从扩展的效力看,情感不及理性。但他同时也强调,理性必然源自情感的鼓动,否则理性就会失去关注和介入的焦点。

    神经科学家詹姆斯·胡德从演化的角度涉及了同一个问题。在《被驯化的大脑》里他注意到了一个有悖于常识的事实,尽管人脑在演化的大多数时间里越来越大,但在最近的两万年间,大脑的体积实际上却在萎缩。缩小的尺寸还很可观,约有一只网球那么大。他猜测缩小的原因是“人类的自我驯化”——为了自身的生存繁衍,人类在更大规模的社会规模中协调合作,为此,个体需要在生理上做出自我调节,降低某些不利于合作的激素水平,增加某些更利于合作的生理特质。事实上,在人类驯化的绝大多数动物身上,都能看到类似的变化——相较于它们的野生祖先,它们的脑容量全都缩小了10%-15%。和这种趋势相伴随的,是激素水平的变化,以及推理方式的改变。我们人类的理性,很可能也是在同样的过程中逐渐变得重要起来的。

    驯化改变了人类的大脑,也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习性。也许有人因此误会,认为随着理性地位的提高,情感受到了压制,事实不是那样。相反,受控的情感变得更细腻也更丰富了。它依然是人性中至为关键的要素,既是道德的源泉,也是道德的约束。但是很大程度上,我们对情感的认识远不如理性。认知心理学家保罗·布鲁姆对婴儿的研究可以证明这一点。如果不是读到他在《善恶之源》里做的不少实验,我不知道早在开口说话和迈步行走之前,婴儿对人与事已经具有朴素而明晰的道德判断。他们有正义感,有移情能力,也有同情心。但同时他们自私褊狭,区分亲疏,歧视乃至敌视陌生人。

    要继续了解大脑的“情感生活”,迪伦·埃文斯的《情感密码》、加扎尼加的自传《双脑记》都是不错的读物。不过,假如我们把情感只当成大脑的事情,那就过于简单了。像心智一样,情感也有赖于身体的支持。在《消失的微生物》里,马丁·布莱泽为此提供了旁证。他注意到,在我们的胃肠功能与大脑功能间存在着直接的关联。例如拥有1亿神经元的肠道神经系统,它产生的神经信号可以通过迷走神经直接传递给大脑,从而影响我们的认知和情绪。肠道还生产人体80%的血清素,这种神经递质是调控睡眠、学习和情绪的重要因素。布莱泽大胆推测,之所以如今出现越来越多的自闭症患儿,跟母亲滥用抗生素导致肠道紊乱有关。

    除了生理和心理,身体还有很强的社会性。这方面三卷本的《身体的历史》值得一读,遗憾的是,它关注的是西方历史中的身体,身在别的社会则不在考虑之列。

    社会与身体,是我近几年来的阅读主题。除了上述的著作,今年我还读了《崩溃边缘》、《最伟大的医生》、《为什么不杀光》、《双螺旋》、《生命的未来》、《灵长类的社会进化》、《人科:作为复杂系统的人文科学》、《中国与达尔文》、《天生的烦恼》、《错把妻子当帽子》、《神经元艺术史》、《成败就在刹那间》、《幻觉:谁在捉弄我们的大脑》、《社会记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心智探奇》、《语/镜》、《昨日之前的世界》、《统计学的世界》、《心灵种种》、《我的应许之地》、《生物中心主义》、《人的意识》等等。惭愧的是文学类读得太少,只有詹姆斯·伍德的《小说机杼》和朱利安·巴恩斯的《福楼拜的鹦鹉》印象深刻。

    因此我希望来年的阅读在范围上和趣味性上都有变化,这是我的尤利西斯合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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