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
“你来啦。”见是K,凌仿佛抓住救命稻草。
K不笑不语亦不动,神情哀戚,望住凌,凌目光闪躲。
“难为你屈尊来这里看我,多谢。”凌垂下目光,语气谈不上揶揄,说感谢也有些轻飘。
“我来,不是为了听这些。”奇怪,明明K没有开口,凌却听到声音。
K不笑不语,脚步却威严。走近凌,执起他戴着留置针的手,凌慌忙从他手中逃脱如一尾鱼。
“痛吗?”K问道,凌摇头,望着K,如痴地。
“为什么病了?”凌仰头望K,K在他的床前坐下来。
K的拷问。凌心想:“多义的问令我痛苦。”
K直视着凌的眼睛,“不像那些人,”凌感到宽慰,“只会不着痕迹、见缝插针地望我,审判先于目光落下。”
凌笑道:“你想听怎样的答案?”
“唯独选择的权力,我要原原本本地让渡给你,毕恭毕敬地奉献给你。只因你是K。”话外音如一盘蚊香,蜿蜒着飘远。
K作出困惑表情,置换天地,这处境令人恼火。K抑制住一声叹气。
“你的嘴巴干了,喝一口吧。”K递上一杯温暖的饮料,娴熟地扮演(凌在脑中为这二字划了叉,又涂黑,又吐口水,纸屑纷飞。)知心的爱人。
凌抖抖索索接过,牙齿格格作响,抿一口,又苦又涩,想到如今穷途末路,“唯有K不至害我”,心中一鼓作气,将那东西饮下,尽管如同吞咽泥浆。
K望住凌,眼神哀戚。“我想吹吹风。”凌听见自己说。
K没有二话,起身去寻凌的外套,长长的毛衣开衫,将人裹住。凌欣喜微笑,满眼爱慕,一如既往,一如正常。
“走吧,我也要去食支烟。”K揽住凌,紧一紧,松一松,如同放风筝,然后,牵起凌完好的那只手。凌感到掌心粗糙的触感,令他本就敏感万分,却不幸暂时搁浅的心,又一次尝试起锚。
凌不想问:“什么时候带我回家呢?”
凌对K说:“下次再来,就带我回家吧。”
K
“怎样?”K坐在车中,不能抑制地发抖。
“已经稳定下来。”简练的一句,既指病况,又含情绪。果然,是长期为K工作的格调。
K仍颤抖,说不清哪里疼痛,也许头的右侧,也许某节颈椎,也许左边小臂。
草蛇灰线,草木皆兵。
上了楼,先去借护士站的微波炉一用。随身带着,自制的焦糖糖浆,琥珀一样趴在杯底,然后倒牛奶,等候那一声“叮!”时,心不知为何一沉再沉,沉到谷底。
熟悉的甜香溢出来,他又从外套口袋中摸出一个小瓶,是肉桂粉,厚厚地撒在顶部,某人曾几何时,央求要他撒出正正的一颗爱心。
“这样就代表爱了?”他笑,故意地不解风情。
“你照不照做嘛?”某人露出玩味的狡黠。
“那就做喽。”他笑叹,手上不停,心的边缘,就这样滴滴点点勾勒。
“记住,这叫做‘爱不为何’。”
“爱不为何。”K默念着,推门进去,多日不见,如何不朝思夜想,眼前人苍白憔悴,褐色瞳仁神彩全无,卷曲的发无心打理,干枯灰槁。见人进来,未见喜色,笑也承不住似的由嘴角跌下。
认得人,也知道问好,亦不见怨,只是漠然,大有堕入虚空,灵气已被剥离之相。他的心已降无可降,痛变得实在,神情哀戚。
奇怪,凌明明没有说话,诉状却在他的额头一行行写着。翻起片片飞花,如K头上之霜雪。
“痛吗?”K问道,同样问自己,同样无应答。
被凌如痴地望着,大雪渐厚,手中一直握着的热饮亦不能取暖。凌的手背高高鼓起,有青紫红黄的新旧伤,如何不痛?K的心正遭凌迟,却面无表情,唯有哀戚,从眼里不住流,流成冰封江河。
“无解的答令我痛苦。”K这样想,因他不惯含混,不容模糊,亦不懂,如何将问答的时间,永远地延宕下去。是否就如凌所践行的那样:“给你我唯有的,选择的权力。”
又或者:“你肯来看我,我已很高兴。”
不必煞费苦心地问答,亦不必如呈堂证供那样刻录,“只要望住我,别让我这苦心,一次次跌散在地。”K慢慢回收着困惑的表情,试图感应凌,“这需要一点时间,但请相信我。”从没有如此地,渴求他的理解,理解近于爱,哀戚也近于爱。
他自己似乎不觉,然而握他的手,他大约在发烧,嘴唇也干裂起皮,看起来很渴,可他浑然不觉。
“你的嘴巴干了,喝一口吧。”K递上杯子,心头有一点焦急,可是不敢表露,只得扮作若无其事,可是心底的哀戚,不管不顾地漫上来,“但愿你不曾误解,我的强势,我的温柔。但愿你不曾看穿我的哀戚。”K在心里说。
“难为你,在这里亦不忘讨好我。”凌声音喑哑,抿一口,不似觉得甜,倒像觉得涩。
“我只希望用你熟悉的伎俩,让你觉得安定一点。”K斟酌着字眼,并不以凌的话为刻薄,在某种程度上,和凌同为颠倒字句为生的人,凌的敏感,他亦感同身受。
凌露出见面以来的第一个笑容,拿脸颊贴蹭K的手心,不知何时,凌哭了,流泪又流涕,自己却不觉。K从上衣口袋中掏出手帕给凌擦脸,过了一阵,又掏出老花眼睛,仔细看凌床头药盒的说明。
K的口袋,好像一个百宝箱,随时等待着凌,一旦玩心大起,便可尽情搜刮;又似风筝,等不到,线不断,风不息,便不会落地。
K伸手进口袋,摸到烟盒,想掏出又收回手,只好讪讪去抚衣领。凌望着他,大约看穿了他,对他道:“我想吹吹风。”
这话乍听轻巧,K不说什么,起身去寻凌的外套,起身的一瞬,忽觉这话多么可怜,心抽住痛,痛个不停,哀戚地不知所以。想到今日凌晨接到电话,说凌被推去急救,或许是因挂念他。他想起曾经与凌,静水一样的日子,原来是在风眼起舞。爱当真这样危险?还是渴爱之人,皆学飞蛾,跌撞着向着危险猛扑。
凌欣喜微笑,满眼爱慕,一如既往,一如正常。K想,心头涌起巨浪,要带凌离开这里,哪怕迎面巨浪,哪怕粉身碎骨。“只有我能救他。”这不是誓言,不必评判,念在爱本无罪。
K牵着凌的手,慢慢穿过走廊,来到楼梯间,下几层,再下几层,慢慢数着阶梯,等待着凌的问。
一边走,一边按捺着,巨浪就在眼前,K感到它的汹涌,如在嘲笑自己的渺小。
凌没有问,凌说过的。
“下次再来,就带我回家吧。”K燃起香烟,点点头,灰白的烟雾中,辨不清是在忏悔,还是在感叹这赦免的轻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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