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春

我一直觉得贵阳是一座雨水很多的城市。尤其在春天，一入夜，丝丝缕缕的细雨就从天上漂了下来，细雨带来的潮气悄无声息沁进人的指甲缝里，头发里，皮肤皱褶里，骨头缝里，等到天亮时，细雨停了，人也就被润得软软绵绵了，浑身如同中了“化骨绵掌”一般。我猜，这大概就是春困的由来。

可叶果来贵阳的那几天，每天都是艳阳高照，早上八九点，太阳便从云层里钻出来，非要等到下午六点半才不舍离去，其敬业程度堪比当年南下的老干部。在这燥热的阳光照耀下，纵然眼中有绿意，可嗅不到一点潮润气息，空气中时不时还会刮来一股微风，带来一缕似有似无、若远若近的香味，这些元素组合在一起，让人恍惚是不是穿越来到了一座干燥的北方小城市里。

那两天我们一家三口都会出去走一走，玩一天下来，大人小朋友都累了，晚上等小朋友睡着后，我和叶果就开瓶红酒，一边喝一边聊天。这些时候，我俩真不像夫妻，就像那种好久不见的挚友。

她说她下半年的计划安排，其中有让我羡慕的出行，也有让我觉得麻烦的工作，她又说了一些在工作中接触的人和事，不乏让人啼笑皆非之流，我便只能宽慰她几句，再干一杯，彼此一笑。

听她说了这么多之后，我忽然想起顾长卫导演的《立春》这部电影，很莫名其妙的。

电影说的是在一座偏远、落后、荒凉的北方小城里，几名文艺工作（或爱好）者种种生活的一个故事。电影一开始，女主角王彩玲的旁白念了出来：立春一过，实际上城市里还没啥春天的迹象，但是风真的就不一样了，风好像在一夜间就变得温润潮湿起来了，这样的风一吹过来，我就可想哭了，我知道我是自己被自己给感动了。

我很喜欢这部电影，每个人都那么地真实，比如文工团跳芭蕾舞的那位男老师，又比如自学油画多年，全身派头学全了，却永远也考不上美院的无业大龄青年黄四宝。顺便啰嗦一句，当年我在美院读书时，每年临近新生考试时也能看见这样的人：一头油叽叽的披肩长发，黑色旧皮衣，下面一条破洞的牛仔裤，脚下一双黑色武警靴。但美院的老师对此类人总是嗤之以鼻：他们？他们早就把自己画废了，再是扩招也扩不到他们。

最早看见他们时，我觉得他们挺牛逼的，现在想想，其实蛮悲哀的。

说回《立春》，电影的最后，每个人都放弃了梦想向生活低头妥协了：梦想唱到巴黎歌剧院的王彩玲卖起了羊肉，黄四宝开了一家婚姻介绍所，跳芭蕾舞的老师以极端方式继续自己的梦想……对于导演与编剧的这种安排，我并不十分喜欢，但我很喜欢最后时，王彩玲带着收养的女儿来到天安门，那真是一个温暖的尾巴。

虽然不喜欢，却不能不承认这是一部无比真实，且让人动容、辛酸的电影。

大概是09年春天的时候，我因为拍摄一个旅游推介的专题片，去到了铜仁地区（当时还称为地区）西边的五个县。在思南县城的文庙拍摄时，因为临时需要几件文房四宝做拍摄道具，进而认识一位爱好国画的年轻人。

拍摄时，我和他断断续续聊了几句，拍摄结束后，他请我去他的茶室喝茶聊天，不远，从文庙出去走几分钟就到。那间茶室被他布置得很古色古香，墙上挂了几幅他的书画作品，只记得其中有一幅画的是墨竹，墨迹淋漓森森然。

喝着茶，也不知道如何开口，两个人沉默一会后，他慢慢地说了一些自己的事：他从没专门学过画，全凭兴趣爱好，以前他在沿海一带生活，从事过的职业应该很多，一年前因为家中变故回到思南。

他说，回来后一直也没找到什么满意的工作，下一步想搞一个少儿美术培训班，印象最深的是，最后他笑着说，还是你们住在城里的好啊，有意思得多。

我早忘记当年听了这话后自己是何反应，又说了些什么，但肯定是不以为然的态度，因为我从不认为铜仁是城市，顶多只能称“小城”，后来我离开铜仁，去杭州生活时，向新朋友介绍自己家乡，用得最多的词也是“小城”，似乎我本能上希望她永远不要变，永远是一座安静恬然、缓慢悠然的小城，就像我希望父母永远不会老去，希望自己永远年轻，只是谁都知道不变的永远是变化。

在铜仁生活时，鳖哥异想天开般想学钢琴，想学英语，想学摄影，但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跟傻逼一样，总是劝说，你学那些有鸡巴用？你就该好好上班，多存一点钱，好好谈个恋爱，结婚生子。

后来他离开了铜仁，去到真正的一线城市，几年后，又从一线城市去到二线城市，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是孑然一身，却过得很滋润。

其实到今天，对于生活在大城市好，还是小城市好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明确的答案，之前在网上看过一篇文章，里面有句话，好像是“北上广容不下肉身，三四线放不下理想”，现在写到这里，不禁哑然失笑。

叶果现在生活的德兴，也是一座很小的城市，大家总是慢吞吞地吃饭，慢吞吞地走路，慢吞吞地说话……可叶果是急性子，很多时候就会受不了，每次我都叫她控制自己脾气，调整自己心态，适应他人，适应大环境，百炼化得绕指柔嘛。

现在她在那座小城里生活得很安逸，至少比才回去时安逸很多了，她依然自律，每天仍然如闹钟一般。前段时间她和一些朋友组了一个跑步团，互相督促，隔天就一起跑上几公里，而她喜欢的那些事，也一件没落下，这就让人觉得挺欣慰的。

或许，生活在大城市还是小城市并不是关键，还是得看自己是怎么生活的吧。

上个月，她和几位朋友搞了一个活动策划工作室，那天晚上聊天时，她说想把工作室取名“立春”，问我的意见，我觉得挺好的，毕竟春天总是欣欣向荣的。

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