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网首页
入塞寒(下半部)

入塞寒(下半部)

作者: 哑巢父 | 来源:发表于2018-03-04 10:56 被阅读22次

【一】

胡员外纳妾那天只来了不到十位客人,看得出非富即贵,却也无甚可表。唯独一个胖大和尚与众不同,举手投足颇有点疯僧派头。酒过三巡,有好事者问和尚可会法术,和尚笑而不答,一把扯下那人腰间玉玦放在一盘佛手之上,又用胖乎乎的手掌一扫,那玉那果连带那盘子都登时化为乌有。这一手实在猝不及防,好事者连声叫道你赶紧给我变回来。和尚说回不来了,但是可以带你去看。胡员外微笑默许,于是众人来到一座紧锁的库房,正要叫人去找周虎开门,和尚说不必,随手从地上捡起一片破瓦,几句咒语念罢,轻轻在墙上一划,便像裁剪布料一样划开了一道墙缝,宽窄大小足够一人穿过。在场众人无不惊骇,随后鱼贯而入,那和尚又径自打开左边第三个柜门中间的抽屉,里面赫然摆着那盘佛手和那块玉玦。

好事者一把抢过,仔仔细细看了个遍,而后转怒为喜,盛赞和尚神通,和尚也不谦虚,昂着头颇有得意之色。众人归席再饮,话题自然也就围绕和尚展开。有人问胡员外,如何结识得这样高人。胡员外说,差不多二十年前,庄上闹过狐仙,多少法师都束手无策,幸亏这位高僧路过,一夜之间将狐驱走,因此结下善缘。

胖和尚接着说道:“吉人自有天相,贫僧无非是成人之美罢了,不过说起来那狐狸也颇为了得,还未等我出手便自己溜了,我料它也是气数未尽吧。”

“哦?原来气数这种事果真可以预判的,那么依您所见,咱们最近边关的形势……。”

“莫谈国事。”胡员外笑呵呵拦住话头,“喝完这杯我就先回房休息了,招待不周,万望海涵,实在是年纪大了不胜酒力。各位一定不要急着走,再饮几杯,一醉方休。”

“胡兄正当年呢,是怕新媳妇儿等急了吧。”

众人大笑,胡员外满饮一杯退席。

“对了,我都忘了问老胡收的是谁家的姑娘?”

“你不知道啊?去年烧死那个,张秀才家的。”

且说这胖和尚无名无姓亦无佛号,只知是云游四海到处挂单的和尚,二十多年前路过此地结识了胡员外,如今再次出现所为何事难以揆度。胖和尚吃完酒席,又在庄上住了几日,忽一夜,观天象,见荧惑入南斗,主边关情势突转,或出一绝世名将,遂决定前去投奔。次日,在员外那拿了些银子便登程上路,走了七天,来到一处偏僻所在,眼看天色已晚又错过了宿头,就随便找了间破房子歇下。这房子全无屋顶,墙还剩下两面,草丛中露出半个灶台,完全废墟一般。胖和尚倒也不介意,就东墙下和衣而卧。三更时分睡得正香,来了一个道人,细眉眼,长胡须,衣着朴素,腰中悬剑。他从残垣断壁间走过,一眼瞄见胖和尚,便停住脚步端详了片刻,然后说道:“这位高僧,请你换个地方睡觉可好?”

胖和尚没动地儿,撩起一边眼皮,“哦,睡你家房子了?”

“那倒不是,只是这堵墙今夜四更会塌,恐伤了你的性命。”

“这你都知道?”胖和尚干脆又把眼皮闭上:“我也算出来了,只不过这墙会向外倒,于我无妨,道兄你还是赶自己的路吧。”

那道人捋了捋胡须苦笑一下,“高僧,你莫不是要去山海关投军?”

“呦?这也被你算着了,到底有什么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想奉劝一句,一身之穷达,当认命,至国计民生之利害,则不可言命啊。”

胖和尚听罢眉头一锁,老大不耐烦的翻身起来,还要再争论几句,见那道人只剩下个远去的背影了。

【二】

张翠翠嫁到胡家那年刚满十六岁,按说门不当户不对,怎奈她娘力主,员外首肯,胡家大太太居然也没反对,这事也就成了。可是这事之所以能成,最大的原因还不在于以上几位的合力,而是在那场大火之后不到半年的一天夜里,她爹入了翠翠的梦,梦里的张月坪啥也没说,只说叫女儿无论如何要嫁入胡家。

张翠翠在胡家要过的第一关不是学会怎样做一个女人,而是怎样做一个妾。大太太看她的眼神总是淡淡的,这淡淡的比冷冷的或者火辣的都叫人难受。据丫鬟们私下里说,大太太只有在动了杀机的时候才用这种眼神看人,上一次有个多嘴的丫鬟被她淡淡的看了一眼,没过几天就被人发现死在了东跨院,死时双腿皆断。

但不知为什么这次大太太迟迟未肯动手,虽然看张翠翠的眼神依然淡淡,却也很少刁难她。胡员外对她更是周到,虽说不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也相差无几。比如说,一开始家人用饭的时候,张翠翠是要站在大太太身后等着主人吃完自己再吃,后来不知什么原因胡员外竟特许她在自己房里用饭,不必站不必等更不必看人脸色,这事惹得全家上下都有意见,不光大太太不高兴,连下人们都觉得坏了规矩,哪有小妾刚进门就另起炉灶的?直到不久后张翠翠怀了身孕,此事才算略微平息。

从那时开始,胡家人仿佛陷入了一种莫名的亢奋之中,喜气变成了雾霭笼罩在胡家庄院上空,雾霭之下依然不爱笑的只剩下大太太一个。自那以后她看翠翠的眼神也不再淡淡,莫如说是淡得没有了一丝生气,如果真有绝望的眼神,恐怕说的就是这个。

第二年隆冬,张翠翠为胡家产下一子,取名胡惟华。半年后大太太突发恶疾暴毙,死状凄惨,又过了一年胡员外在一次进京途中连人带车掉落了山崖,身后留下万贯家财。张翠翠虽说守了寡,却也真正成为了胡家的主人,儿子胡惟华聪明伶俐,却不喜读书,四岁那年已换了三任老师,真是谁也管不了的顽童,某天周虎来问主母要不要再请个先生到家里来,翠翠一时间竟愣在那里,怕是想起了爹,当年也是在胡家教书,正是他人生中最风光得意的一段日子,不禁潸然泪下。周虎见状,也只好把此事暂且放下了。

胡惟华虽然不喜欢读书,却喜欢听故事,这和过世的老员外一模一样,张翠翠只好东拉西扯的找些故事来讲,好在当年看过一本他爹从胡家门房那借来的书,讲的是一百零八位好汉啸聚山林,行侠仗义的故事,里面多有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之事,拿来哄孩子倒也颇为有趣。

一转眼十几年过去,胡惟华长成了一表人才的小伙子,文才虽然一般,但舞刀弄枪却颇得要领,附近十里八村好勇斗狠的年轻人都为他马首是瞻,翠翠因为这事也教训过他几次,但是身逢乱世,也是无可奈何。国家都快要改朝换代了,何况是一个小家呢。

老百姓向来是不关心谁做皇上的,但是胡家略微不同,因为胡员外当年在京城也有些关系,因此会不会在政权交替的时候受到牵连还很难说。胡家上下都很紧张,张翠翠尤甚,好像外边传来的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要了她的命,有人说这就叫穷人乍富,患得患失,也有人说,这是做娘的本能,不为自己,全都是担心孩子。可是不管怎么说,张翠翠还是以超过岁月流逝的速度发生了某些变化,就连看人的眼神都不太一样。那天,她叫管家到京城去打探消息,周虎前脚刚出门,张翠翠就因为一点小事打断了一个丫鬟的双腿。

【三】

自从那年被一个道人坏了好事之后,吕四却意外的交上了好运,没过多久还发了笔横财。靠着这笔钱,他十几年来辗转腾挪,上下打点,竟也成为当地一个颇有势力的恶霸,收了几十名打手,对外以师徒相称,整日盘桓在城隍庙一代,凡在此处摆摊儿撂地儿的人,甭管是卖艺的还是卖货的,都要先交一笔钱给他才允许开张,老百姓对此多有怨言。官府虽然也过问过此事,但吕四每次都能大事化小,继而死灰复燃,久而久之也就愈难撼动了。后来他又在镇上开了几间小赌档,虽说不上日进斗金,起码也是财源滚滚,而他自己则逍遥自在,每天在一众弟子的簇拥下架鹰戏犬,鸱张跋扈,不可一世。关于他的秘闻坊间时有流传,其中最多的还是讲他如何发家,但没有一种能叫人信服。如今的吕四已经很胖了,当年耍把式的身手不再,唯一不变的是对女人的热情。

话说这天黄昏,吕四带着七八个人正坐在村东头的小河边纳凉,忽然间乌云密布,雷声震耳,只见远处快步走来一人,胡子一大把,腿脚也有些不便,来到近前才发现原来是许清。许先生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儒生秉性不改,依旧到处讲学,只不过还是没人听得懂。许清从吕四众人身边经过时,刻意放慢了脚步,冷眼把这帮人挨个扫了一遍,嘴里没说话,鼻子里倒是哼了几声,最后目光停在吕四脸上,颇有不屑之色。吕四手下多是些愣头青,见此情景便要动手教训老头,吕四轻声喝止。

“没听说过七十不打,八十不骂吗?”

“四爷说的对。”

“嗯,以后见着姓许的都远着点,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四爷说的对,四爷您看,那边还有个人。”

吕四顺着许清过来的方向看去,果见一个妇人,风姿绰约,慌里慌张,为了避雨双手遮在额头,匆匆忙跑进村头的破庙。吕四一见之下,忽然又想起多年前曾有一面之缘的美妇人,虽然如今他家里也娶了一妻一妾,心底里却从未忘记那个女人。吕四招呼一声,众人冒着大雨,顶着乌云来到破庙门前,内里一片漆黑,隐约可见那妇人蜷缩在落满尘土的佛像脚下,面对着门口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吕四也不说话,直接扑到妇人身上,众手下一拥而上将那妇人按住,三两下便把她扒了个精光。吕四这些年来对欺男霸女的事早就习以为常,并未感到任何不妥,痛痛快快发泄之后,起身收拾好自己衣服,便轮到其他人上手,如此这般,轮番数人之后,正巧一道惊雷在头顶劈下,照亮了整个庙堂,那一瞬间吕四惊诧的发现,地上泣不成声的妇人竟然是自己的媳妇儿。吕四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一脚将正在操练的小子踹出庙门,又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把揪过媳妇儿的头发,还没说话,先给了三个嘴巴。

“你他妈不是回娘家了吗?”

此时那妇人也终于看清吕四的面目,惊魂甫定,收住哭声说道:“不是你派人去接我的吗?说你忽然发了寒症,叫我赶紧回家。”

“谁接的你?人呢?”

“走在半道忽然不见了,我去路边解手的功夫,就连人带车都没影了,我一看路程已经走了大半,索性就往家赶。”

吕四火冒三丈,发誓要将此人找出来生吞活剥,可是眼下之急不在于杀人,在于怎么把媳妇儿弄回家。说来也巧,刚才扒下的衣服早被一阵大风吹进河里,众人只好七手八脚,你脱一件他脱一件将那妇人勉强裹住,吕四晃动着胖大的身躯将媳妇儿背起,气哼哼往家走去。

【四】

吕四背媳妇儿的事,在这场大雨中犹如一道闪电般扎眼,沿途村民也不知怎样得到的消息,全都扒着门缝窗缝往外瞧,他们虽然也怕吕四,但更不愿意错过这千载难逢的丑闻。吕四这一路上磕磕绊绊,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回到家就发起了高烧,继而手脚冰凉,胡言乱语,半个月不到竟然一命归了西。

吕四的死除了被当作一段笑谈之外并未引起任何波澜,即使是在他的徒子徒孙当中。也难怪,师父无非是个混饭的噱头,没有了吕四还有张四王四,更何况在他们面前还摆着另一个更具诱惑的选择,据说胡家的小少爷最近正在招兵买马,铸甲屯粮,看样子是要干一番大事业。正所谓乱世出英雄嘛,还有比现在更乱的世道吗?恐怕没有了吧,皇上跑了,京城丢了,国号年号全换了,天下人无不惶惶,这不正是跟着英雄发横财的时机吗?

胡惟华做这些事全都是背着他娘的,他认为娘虽然比一般女人更明事理,但在做大事方面依然显得保守,简单来说就是不够狠,然而这个不够狠的女人有时候也挺吓人。前两天就来了这么一出,张翠翠为了点小事打断了一名丫鬟的双腿,这叫胡惟华哭笑不得,又不便当面问责,只好私下里慰问了伤者一番,又偷偷给了银子,叫人去请大夫,毕竟是从小在胡家长起来的佣人,多少有些情意。

话说这天廖正平刚起床,就有人来请他到胡员外庄上走一趟。他叫儿子背上药箱跟在自己身后,行不多久路过一间客栈,见一群人围在拴马桩前叽叽喳喳,凑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名军汉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背药箱的儿子刚要再往里挤,却被廖正平一把拉住。

“还有正事,快赶路吧。”

“爹,给他看看吧,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不成啊,一刻也耽误不起。”

孩子眉头挽成个疙瘩,“书上说医者父母心。”

“呦?”廖正平白了儿子一眼,脚下可没停步,“书上没说父母也分亲的干的?他亲爹都没管,你算哪根葱?”

小伙子气哼哼的没再接茬儿,廖正平继续说道:“儿啊,爹给你讲个典故。说从前有一位宰相,微服私访,见有人受伤倒在路边,就像刚才那样子,他瞧都不瞧就走过去了,又见一头牛躺在地上口吐白沫,他赶紧命人过问。后来他的手下人就问他,问为啥在他眼里牛的命比人的命重要?他说,不是这么个理儿,人命更重要,但那该归当地县衙管,他是宰相,管的是天下大事,那么啥是天下大事?牛病了就是大事,如果是一头牛病了那还好说,倘若是牛瘟,说不定来年就没收成,到时候饿死的就是千千万万人。”廖正平回头瞅了儿子一眼,“咱是大夫,大夫只管看病。”

“那路边躺着的就不叫病人吗?”

“对了,那不叫病人。”廖正平说到这颇为得意,仿佛正中了他的下怀,“那叫是非。”

说话间这一老一少到了胡家,下人接进去,没惊动主人,直接到了病人的房间,给沏了茶水,还把银子直接递到了廖正平手中,廖正平用手掂了掂,脸上露出了笑容,回头说道:“看见了么,这才叫病人。”

长话短说,丫鬟的腿治了两个多月才算痊愈,其实骨头早就接上了,只是外伤一直反复。大概是张翠翠事后也有些懊悔,问了情况又给了银子,吩咐不要着急,啥时候治好啥时候算,治不好她负责养一辈子。丫鬟自然是千恩万谢,但私下里却说,像这种喜怒无常的人,实在是太难伺候了。

【五】

客栈门前的军汉躺了很久也不见复苏,一探鼻息发现气若游丝,估计是活不到明天了。这种事原本应该报官,可是这档口,哪里去找官呢?掌柜的一狠心,叫人把他抬到路边,不再过问。当天夜里,四下无人之际,那军汉却毫无征兆的坐起身来,前后左右瞧了一圈,如僵尸般向树林中走去,当他再次醒过来时已是第二天傍晚。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镇守边关的一位把总,姓王,十多年前曾和张月坪在城隍庙有过一面之缘。前不久,边关彻底失守,王把总阵前被俘,本来打算英勇就义留个美名,可又听说皇上本人都跑了,京城陷落,眼看这江山已经换了姓氏,结果眼底一酸,膝盖一软便投了降。投降后依然当兵,无非是换身行头,换个编制,可是想想往后迟早要面对的敌人,心里总觉得变扭,于是没呆几天,他就随着别人一起溜号了。

别人溜都有个投奔的去处,唯独这位王把总无家可归,无亲无友,漫无目的,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关内交过一个朋友,算不上知己,却也有一顿酒的交情,还记得那人是个秀才,也不知现在混得如何。心里想着,腿就往那个方向走着,怎奈兵荒马乱,日久年深,到得此处之后又打听了三天还是毫无头绪,盘缠用光,再加上一路劳顿,竟昏倒在客栈门口,眼见就要活不成了。

后面的事王把总一无所知,看看对面站着的道人,再看看周围的荒草残垣,一切都恍如隔世。

“不认识贫道了?”那道人笑笑,“当年要不是你放走了那妖孽,说不定我这辈子也不会再来此地了。”

原来是他!王把总这才想起当年确曾在山中误打误撞放走了一个妖怪,那时的道人还很年轻,此时也已经两鬓添霜了。

“你怎么找着我的?”

“我没打算找你,只能说是有缘吧,好在你没什么病,我刚才喂了你些米汤,你稍微活动一下,看还有哪里不妥?”

王把总晃晃头,动动手脚,除了无力,并无不妥,当下也就放下心来。“多谢仙长救命之恩,对了,我放跑的那个妖怪你后来又找着了吗?”

道人摇摇头,“按说以它犯下的罪行,早就应该遭天罚了,可是直到今天还逍遥法外。”

“时候未到,时候未到啊。”王把总也不知说点什么好,随口安慰道,又问:“这是哪啊?”

“这就是你要找的那个人的家。”

王把总大吃一惊,惊的不是道人能掐会算,居然知道他想要找谁,而是惊这片地很明显已荒了多年,绝不是最近外族入关造成的。道人见他一脸茫然,便继续说道:“我本来与张月坪无甚瓜葛,只是几年前在一位道友那小住时,得知他新收了一名道童,天生是个哑子,而且还要再做三世哑子,道友说那童子能够再入轮回,全靠一位张秀才帮忙。也怪我多事,当即占了一课,算出其人非但未得福报,反而遭了大难,那时节早已葬身火海。我这才决定故地重游,查一查此事的来龙去脉。”

“结果如何?”

“结果?你不如跟着我,亲眼去看吧。”

【六】

廖正平到胡家来取最后一笔诊金,银子到手正要告辞,管家周虎说稍等,主母要亲自道谢。廖正平本想回绝,可是张翠翠已到门口,彼此寒暄客套几句,翠翠忽然话锋一转,聊起了他爹,语带伤感。

“廖先生,当年若不是你为我爹医腿,他怎么会好的那么快呢。”

“哪里,哪里。”廖正平一改往日神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您的医术还是那么高明,一样的病症,一样的手法,一样的方子。”

“通常遇到外伤,我都会用……。”

“您不用跟我说这个,我一个妇道人家也听不明白,我只知道好像在您那就诊的病人,大多都是病情先重了然而才好,这说明您的医术比别人都高,是吧?”

廖正平脸色一变,“你想说什么?当年要不是看在胡员外面子上,我会给个穷秀才看病?你也不打听打听我廖正平是什么人?”

“我很清楚你是什么人,送客。”

廖正平气势很盛,却也没有再纠缠下去的意思,他前脚刚出门,周虎后脚进屋。“老周,再帮我个忙。”

“好,我知道怎么做。”

“这件事办完了,你就多多的拿银子,远远儿的走吧。”

“不为银子,为你爹。”

“嗯。”张翠翠点点头,对着周虎正要出门的背影说,“老周,我听说当年那个胖和尚第一次来胡家的时候,正是你媳妇儿走的时候吧。”

周虎愣在当场。

“所以别说是为我爹,至少不全是。”

再说廖正平,从胡家一出来就慌了神,先是往自己家奔,走到一半又转了个弯去找许清。许清彼时正在院里逗孙子玩,见廖正平风风火火赶来,并没让进门,而披了件衣服跟着他出了村,一直走到镇上,找了家人声鼎沸的大饭庄,选墙根最不起眼的一张桌子,要了几个菜半斤酒,廖正平这才把今天的事说了。

“前阵子吕老四一死,我就觉着不对劲,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许清面无表情,眼睛微阖,像是打盹儿一般。

“你别不说话,当年出主意的时候,你就没想过万一露了怎么办?”

“我都一把年纪了,黄土埋到肩,怕个啥。”

“你就不怕连累儿孙?”

“不怕,神鬼不欺读书人。”

“哼哼。”廖正平重重的点了点头,“对,你是读书人,你有文曲星保佑,我问你,那张月坪就不是读书人喽?”

许清沉默不语,也不知在琢磨什么,过了半晌忽然抬眼说道:“也不是没办法对付张翠翠,你还记得那个胖和尚吗?”

那天二人在饭庄添了三回酒,直喝到黄昏时分,天下起雨来,廖正平已有了七分醉意,却还不想回家,就在这时有人匆忙跑上楼来,拉住他的袖子说:“廖大夫,快回家看看吧,你儿子让雷劈死了。”

这话在廖正平耳朵里听来,又像打了个霹雷似的,震得他天灵盖都要飞了,也顾不上和许清打招呼,连滚带爬冲下饭庄,留下许清一个人坐在那发呆。先是吕四遭奇辱害病而死,紧接着张翠翠话里有话像是发觉了他们当年做下的秘事,不到一天功夫,廖正平的儿子又让雷劈了,这一切真的只是巧合吗?

许清一个人喝着闷酒,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结账回家,此时雨已经停了,路上泞泥不堪,乡间小路被人踩得七扭八歪,一步一滑,许清颤颤巍巍往家走着,好在他并不怕鬼。

【七】

许清一辈子都不怕鬼,可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也不由得他不动摇几分,正在心里打鼓的时候,许清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头,差点儿摔倒。回头看,原来是胡家的周虎,许清心想正好,多个人陪着走夜路就不怕了,顺便还可以探探口风,看他知道多少,也就能猜出张翠翠知道多少。许清正琢磨着该从哪提起那个茬口,周虎却先说话了。

“许先生,我最近新学了个戏法,怪有意思的。”

“啥?”

“我能站在屋外,看出屋里住的是什么人?”

“这算啥戏法?”

“说是戏法,其实也有点说道。一般人身上的灵性和学问本来就不多,再加上白天营营役役的都被乌烟瘴气给盖住了,所以啥也看不出来,唯独晚上睡觉的时候,心里没那么多杂念,人体便会放出灵光,从百窍涌出。”

“哦?”许清给他这么一说,还真来了兴致,“那是啥模样呢?”

“一般人看不到,打个比方吧,历史上有名的文人,像什么宋玉屈原孔安国啊,这些人活着的时候那灵光犹如银河倾泻,比这些人差一级的,光亮犹如灯火,可以透窗而出,再差一级的,比如前面那家。”周虎边走边用手指着前面一间简陋的草庐,说“这里面住的就是个读书人,看他屋顶上微微露出那点光亮就知道,此人学问一般,但人肯定不坏。”

“那你看我呢?”

“您啊?”周虎咧嘴一乐,“您别说,昨天中午还真碰巧从您家门口路过,您是不是睡午觉来着?我瞅见您胸中有讲义一部,墨卷五六百篇,经文七八十篇,策略三四十篇,字字都是黑烟。“

许清听到这停下脚步,声音冷的像打在脸上的雨水:“周大总管,你不是特地来寻我开心的吧?”

周虎乐得更欢了,“这您可就说错了,我大半夜的跑到这怎么会是为了寻开心呢?我其实想说,您的学问和一般人不一样,他们都是假斯文,唯独您注重实际,想当年您可没少给我家老员外出谋划策吧。另外,您还说错了一件事,谁说我是周大总管了?”

只见周虎的头一低一仰,立刻就变成了另一幅面孔,“许先生,我是吕四啊,我刚才那套戏法是阎王爷教的,阎王爷说咱俩有交情,叫我先来提个醒,别总是不信鬼不信鬼的,下次,可能就是张月坪来找你了。”

许清惨叫一声,跌坐在泥中。

第二天早上,周虎都收拾干净了才来给张翠翠请安,翠翠看上去焦躁而隐忍,只问了一句:“对吗?”

“对,该说的都说了,八九不离十,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张翠翠看着地面,说“对了就成,什么也不用办,你可以走了。”

管家走了三天,胡惟华愣是一点没察觉。他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操练兵马上,说来也有意思,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真没多想,就是因为喜欢使枪弄棒才跟一群小混子走在一起,后来觉得训练乡勇也是正经事,好汉护三村嘛,再后来赶上江山有变,社稷蒙尘,这才逐渐又多了一层想法,如果说谁能占据京城谁就是皇上,那这事看起来并没多难。他生长的这个地方,地理可巧妙得紧,距京城只有三百余里,日夜兼程杀过去可收出其不意之功,万一事败,还可退回港口,港口就在两百里外,大半船只早已被胡惟华收买控制,随时可以出海。这个算盘打的是如此之好,好到不试一下便会辜负了少年头一般。

所以管家跑了就跑了吧,胡惟华竟然一点都没在意,以至于那个胖大和尚站到他院中的时候,全家上下竟然没人给引见也几乎没人认识,最后还是一个老家奴作证,此人确是当年老员外的朋友,还曾出席了他娘的喜宴,胡惟华才请和尚落座。和尚对比当年没什么变化,态度依然傲慢,先是上上下下打量了胡惟华一番,然后才说道:“小员外,打算几时动手啊?”

【八】

大和尚的到来叫胡惟华颇感意外,听老家人说,这和尚法术高强,又与老员外交情甚厚,如果肯助一臂之力,成大事便又多了几分把握。于是胡惟华态度上更殷勤了几分,先问大师从何而来。

胖和尚也没卖关子,扼要的讲述了自己近年来的经历,原来当年他到关外投军,是想闯出点名堂,别看他是个出家人,酒色财气来者不拒,除此之外还总有一颗想要建功立业的心。可是万万没想到,在关外拼死拼活混了那么久,关键时刻守关大将却主动开门引敌军入关,一切努力全都付之流水。和尚死里逃生,却还有些不甘,凭自己的本事,怎么就能载在几万骑兵手里?于是他想到了胡员外,沿途之上连掐带算已经把胡惟华要做的事了解了个大概,心想反正就算败了自己也能逃脱,不如再赌一把。

胡惟华和胖和尚一番交谈之后信心大增,安排下酒菜便独自来到后院见母亲。胡惟华要做的事张翠翠一直都知道,却也没说什么,后来成了骑虎难下之势,再说也没什么用了。胡惟华跪在母亲面前,想了半天词儿,方才说道:“大丈夫当建功立业,此时正是机会。如果我成功了,娘,不光是荣华富贵,更能光宗耀祖。”

张翠翠拉着儿子的手,眼里闪烁着奇异的光芒,说是动容却也不尽然,因为她的表情冷静得宛如冰霜,“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三天后。”

“足够了。”

“什么足够了?”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孩子,按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胡惟华似懂非懂的答应了一声,退出母亲的房间也就把这事给忘了。接下来是紧张的谋划,由于胖和尚的加入,计划又有了许多变化,但总体来说情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胖和尚本人也显得胸有成竹。

三天后,亥时起兵。

那天午后,天阴得好像能拧出水来,胡惟华一早就穿戴整齐,只等天黑。谁知雨还未下,朝廷的兵马就到了,副官冲进屋里汇报,隐藏在山谷中的三个大营全部遇袭,战况不明,只知另有一队兵马直扑胡家庄而来,说话间已经包围了庄院。

胡惟华愣在那里,半晌无言,他似乎明白了是谁泄露的消息,却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为了什么。

胖和尚倒是没什么好犹豫的,一把拉起胡惟华就往院里冲,胡惟华挣扎几下说要去找他娘,胖和尚说别傻了,只有你逃了,你娘才有保住性命的可能,到时候再想办法营救。说时迟那时快,胖和尚冲到跨院的一角,捡起一片碎瓦,口中念绝,顺势在墙上一划,却什么也没出现,瓦片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和尚大惊,简直比听说官兵来了还要吃惊,迅速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动作,墙面上依然没有出现任何变化。此时庄院外已经形成合围,灯火通明,只听得一声令下,箭矢如雨灌入院中。

不远处半山腰上,道人和王把总正在静观这一幕,王把总的心情尤为复杂,“如果不是你说,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老张的祸事是胡员外一手策划的。”

“别说是你,就连管家周虎都瞒过了,怕的就是日后不便。”

原来,当年张翠翠到员外家给他爹送衣服,被胡员外瞧见,当时就有了纳妾之心,恐怕张月坪和他女儿不肯,于是闷闷不乐。后来许清得知了员外心意,出谋划策设下圈套,先是和张月坪亲近一步,打听他的过往生平,然后叫胖和尚利用法术半夜栽赃,好叫张月坪没脸见人,深居简出,趁这期间命人到京城寻找张月坪当年的仇人,弃尸在张家门前。这一来,张月坪就有了一个自己绝对解决不了的难题,也才显出胡员外的古道热肠,出手相助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同时买通狱卒打断张月坪双腿,再让廖正平医治,廖正平最拿手的不是治伤,而是用毒,本来有三分病,到他手里就变成七分,然后再用解药医治,一来一回多收不少诊费,胡员外就是看中了他这手,命他一定要废了张月坪的双腿。可是还不能让他死,万一死后验尸,恐怕用毒的事情就会暴露,因此只叫他无法行走即可,最后一步,就是找准机会,派吕四去放火,让这一切长眠于灰烬之中。

王把总将道士探查到的情况又顺了一遍,依然觉得不寒而栗,但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张翠翠的行为。“吕四媳妇的事,还有廖正平儿子的事,都是张翠翠做的?”

道人摇摇头,虽然没什么证据证明她与此二事无关,但他不相信张翠翠或是她身边的某人能有这样的法力。“可能一切都是天意吧。”

“哪有这样的天意?天意不惩罚吕四,却叫他媳妇蒙受奇耻大辱?天意不劈死廖正平,却劈死了他的儿子?天意叫每个相关人都付出代价,却唯独放过了许清?天意叫张翠翠嫁给仇人?“

道人没再说话,望着烧红了半边天的胡家庄。那一役甚为惨烈,胡惟华纠结的数千民兵悉数被歼,胡惟华本人以及他的亲信,也包括那个和尚全部被捕,事后被定为谋反,诛杀九族。

唯一的例外是张翠翠,她早在官兵包围胡家庄之前就在自己的屋里上吊自尽了。

这场不大不小的谋反,在朝廷眼里不过就是闹剧,在坊间传闻中也变成了爱国英雄赍志而没的演义,只是在知情人眼中,才有了一点点狠毒的悲凉,至于是谁狠毒,那就因人而异了。

那天分手时,道人问王把总今后如何打算,王把总苦笑道走到哪算哪吧,然后抱拳行礼。道人往东走了几步,忽又转身说:

“如不嫌弃,就和我同行吧,你莫不是忘记了,你还欠我一个妖孽呢。”

(全文完)

相关文章

  • 入塞寒(下半部)

    【一】 胡员外纳妾那天只来了不到十位客人,看得出非富即贵,却也无甚可表。唯独一个胖大和尚与众不同,举手投足颇有点疯...

  • 入塞寒(上半部)

    【一】 张月坪二十岁那年,冷不丁中了秀才,连他自己都始料未及。 其实不中还好,老大不小的人了,差不多也该娶妻生子专...

  • 五古.秋晨阶前见梧叶

    塞雁日边来,商风庭下起, 轻寒一夕生,先入梧桐里。

  • 入塞

    好思量。蝉声急,夏正忙。看残阳尽抹,老树又新妆。行也慌,卧也慌。 只低怀独莫绮窗,叹少年,前路漫长,凌空谁破冀高翔...

  • 入塞

    入塞 夜色长。 院庭秋,野径黄。 自清风落寞,最过客凄凉。 朝倚窗,暮倚窗。 落桂微微水无香。 酩酊时,此地为床。...

  • 入塞

    半夜起来,差点忘了日课。困唧唧地更个摘抄。 入塞,词牌名,古乐府横吹曲,有《入塞》曲,调名本此。调见南宋程垓《书舟...

  • 七绝 无题(文/扈国英)

    一入红尘几万天,多情只为旧魂牵。 长门幽梦穿明月,不见昔时塞燕还。 (新韵 八寒 仄起首句入韵)

  • 【五言】塞下

    塞下冬来早, 不耐五更寒。 衡阳雁飞远, 来年不见还。

  • 入寒

    十一月的刀 疾驰而过 刀刀剔骨 十一月的针 倾盆而至 针针锥心

  • 入寒

    小时候总是认为赛道的尽头,秒表停止计时的那一刻就是终点.直到遇见你才发现,我爱你,才是我的终点. 不再是一瞬间,是...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入塞寒(下半部)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xmeff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