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1

泰安是一座不太大的城市。

这时天已透着深邃的黑色，已经是晚上了。而这座城市只看得见稀疏的灯光，霓虹不多，倒是白炽灯的色温在道路和房屋间延伸。天上的星星尚且看得到几颗。不远处的火车又发出一趟。车轮和铁轨间特有的金属碰撞声，让我有点怦然心动。

毕竟，我又是一个人，走在另一个陌生的城市。

目所能及的远处是河流。波澜不惊，但还算辽远。我本以为那是海，但仅凭我少得可怜的地理知识我也知道，山东是个靠海的省份，但不包括泰安。再说了，河上还有桥，怎么可能是海。

我摇摇头，又一列火车开过。

这个城市很奇怪。一般来说我们会把火车站修在比较偏郊区的地方，像北京就会有东南西北四个站，但泰安却硬生生地把火车站修在城市的中央。这规划怎么搞的。我在心里满满吐槽着，但是却没有放慢脚步。我在朝着那片海一样的水域走过去。

我觉得挺好的。今天的微信步数我看差不多能拿个第一，这么一想，我有点心满意足地偷偷笑了一下，又怕路人觉得我有什么毛病，就又忍着。不过，说起路人，这路上为什么没有人？

也没有车。

我开始想象周围有一大片蓝色的天空，和无边无际的绿色草原。我仰面躺下，感受着周围的风，还有水流动的声音。

水流动的声音。我定睛一看，我竟然已经在河边了。面前是一座桥。桥很大，有两层，下一层是铁轨。于是我不假思索地走上去。

“不要去！”

这突然出现的声音让我着着实实吓了一大跳，我东张西望了一下，并没有看见其他人。”可能是幻听吧”。我自言自语了一句，然后往桥上走了几步。

一个人呆久了，不但会自言自语，还开始幻听了。这可不是个好现象。这么想着，我又向前走了几步。

这时候突然有个蓝色的身影拦在面前。”不要往前走了！快回去！”

我吓一大跳，原来这路上还有人。只是这个男子，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形尤其地挺拔。看不清他的相貌，长长的刘海在路灯下形成了深邃的阴影。再说我也是被吓了一跳，很是不爽地嚷嚷了一句：”你谁啊！”

他见我停下来，也好似松了一口气，语气缓和了许多。“你还记得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地方的吗。”

“我是来旅游的啊！”我没好气地说。

这个时候我仔细看他。他穿着浅蓝色衬衫，藏蓝色棉外套。打扮整洁，看上去不像是精神不正常的人。

“你记得你是坐哪趟车来的？几点？”

“我……”

我愣了一下，竟然一时答不上来。”你管那么多干嘛！”

“那你还记得你叫什么名字吗？”

名字？

我的名字？

我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有点诡异了。我是什么时候来这里的？我为什么要来？我为什么一个人来这个地方。

还有，我的名字叫什么？

对方见我迟疑，微微地抬起了下巴。我看到他阴影下的那双眼睛，长长的睫毛，瞳孔很大，却少了点神采。”你来错了地方，现在马上往回走，还来得及。记住，往回走，直到你走到桥的那头，不要回头看。”

我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我没来由地出现在一个我不认识的地方。虽然我知道这里叫泰安。对了，我手机在哪？

没办法多想，我马上扭头往回走。我心里害怕，没走几步就开始跑起来。可是，这座桥有这么长吗？

我突然好像心里灵光闪现。”我叫旻子！”我有些激动，回头冲他招手。”我想起我的名字了！”

“泰山即是地狱。在我们的世界里，你走的这条河，是界河。”

他给我倒一杯茶。很是无奈地坐下，又从旁边扯过一件衣服让我披上。

”冷吧？你体内的阳气尚未散尽，你本来是不应该来这里的。但是你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你们人类流传着一个孟婆的故事，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如果非要对号入座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我。我叫习瑠。

“但是我没什么汤给你喝。你从你的世界到走上这座奈何桥，记忆就在一点点消失。之前有来这里的人意识还算清醒，拒绝记忆被抹消，就跳进桥下的这条河里。这条河，本来有其他的名字，但是来这里的人都管它叫忘川河，那么现在它就叫忘川河。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就是想问你，你想回去吗？”

我点点头，但是又摇摇头。我不确定。我好像已经不记得自己的事很久了。让我回去，我要回到哪里？

我望望窗外，天空呈现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玫瑰色。”那么，我们现在在哪里？我们刚才还在河上的。”

习瑠脸上显现出一丝慌乱的神色。但那只是一瞬间。他掩饰得很好。

现在我们在草原上了。蓝得要溢出来的天，绿得要陷进去的草原。我感觉到和这个人，和习瑠微妙的对峙。他说，这是你的世界。你得先适应适应。

“所以不管我回不回头，我们都会来到这里。”

我仍听得到铁轨的声音，对我来说，每一次响动都像是聆听自己的心跳，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在意这样的东西。但他说这是我的世界，他就是我世界里的唯一角色。

但是这个人故作神秘的样子，真是太让人生气了。

“看到这座城堡了吗？你去最上层，找一个铁匠家的姑娘。她会告诉你怎么做。如果她不开门，你就走到阁楼上，阁楼很大，你要找到第十三道门。然后你会见到她。”

我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上去。螺旋状的楼梯，像是永远看不到尽头。我忘了问他最上层是第几层，但我转身的时候，我隐隐约约觉得他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悲伤。

我的回忆仿佛被浸在了水里。再浮上来的时候，我想起来他那张脸，那是他的脸。他不是习瑠，他不是奈何桥的把关人，他那张脸，我怎么可能忘记？他是我的挚爱，他是我心上的达摩克利斯，他是我生命中美好又生动的提奥。

我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竟然会痛。这真的是一场梦吗？

我在阁楼里找到了铁匠的小女儿。她长得很奇怪，几乎是我所见到的最奇怪的一张脸。她的鼻孔只有一个，眼睛却有三只。她有金黄的头发，映衬着窗外雪白的夕阳，有一种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惊心动魄。

她见我看她，微微笑一笑。她肩上的仓鼠跟着向我脱帽致意。”你有一双很明亮的眼睛，我看你已经回忆起十之八九，你只是不想去面对而已。我现在给你两把钥匙，你只能打开一扇门。两扇门中的任意一扇被打开，另一扇就会消失。如果你打开门见到的是火车，你就上去，向售票员报我的名字。我叫尤利西斯。”

“另一扇门呢？”

“另一扇通向山顶，”她明眸皓齿，笑起来很像窗外的好天气。”在那里你可以见到这个世界的统治者，对于你的事情，她自有决断。”

然而我并没有得到觐见这位伟大的女王的机会。我打开门，见到了熟悉的月台，再往外走，天气突然风云骤变。

我记得习瑠说过的，要想留下记忆，就纵身跃进这忘川河里，我想他必定是跳进去了，才会被人借走了他的面容，来提醒我切勿善忘。我们的传说里，在河里要经受一千年的磨难与洗礼，如果一千年后你还记忆尚存，那么再去进行一段新的人生。可是，对的那个人，却已经在桥上经过了十多回。

人生苦短，请勿回望，请勿善忘。

我相信他在桥下等我，即使河水冰凉，我也想去找找希望。

这么想着，我眼睁睁地看着列车开走，然后纵身从桥上跳下去。

2

沈旻然的案例很奇怪。她是这次火车脱轨事件的受害者家属。看她的资料的时候，我刻意去查了查前不久的那次火车事故。这列火车的后两节车厢，在通过一座桥的时候发生了意外脱轨，直接从桥上撞进河里。两节车厢中一共303个乘客，无一生还。

而沈旻然就是一个月后，在这座桥上自杀轻生。但还好被人及时救起，她身上几乎没有一个伤口。

她妈妈带她来的时候，跟我说了来龙去脉。

沈旻然和她的新婚丈夫，习简，本来买了同一趟火车的车票，打算要去蜜月旅行。但是到了火车站沈旻然发现身份证落在了家里，男友表示可以让车站工作人员制一个临时的证件抵用，而她执意要回家取，两人发生矛盾，而习简便一气之下先坐上了这列注定会出事的列车。沈旻然的妈妈说，直到列车冲出轨道，她都没有跟新婚的丈夫联系一次。

见到沈旻然的时候，她已经失去记忆了。

虽说轻生的行为没有给她带来一点外伤，但有关大脑的一些东西，谁也说不好。于是我根据以往的经验，向她们建议做一次催眠疗法。

我征询过失忆后的沈旻然的意见，她说好。她妈妈很担心恢复记忆会让她受不了现实，再度选择轻生，但沈旻然很坚决。”就算回忆是痛苦的，我也想找回属于自己的印记。我连我爱过我曾经最爱的人这件事都不记得，那么，我还有什么立场活下去？”

3

妈妈说，整个治疗过程非常成功。

我现在内心平静了许多，很多事情我能想起来了，也能接受，但是还有很多事情永远也想不起了。

但是从那个梦境里醒来之后，我突然会想很多事情。

比如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假？我们生活的宇宙到底是什么？什么才是贯彻一切的规律？我到底是蝴蝶还是我自己？

这些都得不到明说了。

但我对习简的感情，却永远也找不回了。虽然在慢慢恢复记忆，但有些东西，不在了就是不在了。

于是那天我又一个人在街上行走，路边灯光昏黄，看得到斑驳的星星，看得见自己的影子。

我在这河水上，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这个时候往事心绪才又打开了闸门一样涌上心头。

“你知道你从哪里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抬起头，看着他，然后冲他笑。

“我叫沈旻然，不瞒你说，我是坐G335从济南过来的。”

依然看不清他的眉眼，但是我们也只能用这种办法再次相遇，在那座名为地狱的山脚下，在名为忘却的那条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