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那拉提的路途上,车窗外竟是流动的葱绿,高高低低,粗粗细细,深深浅浅的。全部都安静地陈在不远处,躺在秋天的入口。
他们说呼伦贝尔的草高可及人,而那拉提只是浅草,看上去尚不能隐没马蹄。人为辟开的道路两侧,有粉色野花招摇闪耀,一闪而过,松树扎实地立在草原与天空间,或笔直或有些倾斜,墨绿而庄严。越在向上行进,天空越是蓝的明净,草原也越发深情。我安坐车中,高低兜转,徐徐上升,已在那拉提,同时,因正在接近那拉提的更深更细之处而开始无法平定……
我们午后达到那拉提,此行的目的地更像是一处山脚,两面是柔软的山坡,那个时候,阳光洒落其上,明暗不匀,羊群纹丝不动,散落在大片明暗饱满的时空,只只如同毛茸茸的纽扣,始终持一个姿态,低头进食。料高处是流动的山脊吧,曲线缓和,不曾有大的跌宕,只是顺势延伸,为青草和动物提供顺势的生长,低处白亮的河水、肥沃的河滩以及强壮的马匹,只管安全轻松地流淌、累积和呼吸。至此,我的所见皆为不同以往的坚固的真实,同时却又晃动恍惚,几至失真。
我存在过的那一节草原,恐怕只有那条小河是始终欢乐跳跃的,它的来去不明,只以片段的形式蜿蜒足底眼下,奔腾,明亮,在稳重敞开的天地间,又显得那么永恒、安静。河水之间的河滩铺展在耸立的松树脚边,宛如松树的影子,幽暗,松软,马儿便在这块优渥之地自在咀嚼,暗自矫健雄壮,神态如同睡眠深陷。浓重浑厚,平和久远,足以成诗入画。
直到离开,我仿佛只是站在草原的某个中心,无数次环顾属于那拉提的近处、远处和更远处,无数次用相机试图记录这里的动物,这里的植物,这里的孩子,这里仅有的建筑,这里的……那拉提鲜活独有的一小部分。那个午后,我在两个哈萨克族小男孩的帮助下,脱掉鞋袜,尤为谨慎地探足一根横亘河水的独木,踏上了富饶的松土地,并在他们的引导和牵引下返回河对岸,那唯一的直接的接触,他们手拉手的孩子的帮助令我激动,后来,我问询他们的学习,他们的父母,他们到过的地方,他们都羞涩却完整的答复了我,他们也喜欢用相机存储事物,共通的喜好让我们一起在草原上相伴走了好远,相处了很久。尚未回来,我便几次翻看与他们的留影,心里总是有些失落,为我会铭记,而他们多半会将一切潦草忘记。
直到离开,我也没有爬上那面仰望许久的柔软的山坡,在我刚刚走出车门的时候,我就看到那里有三三两两的哈萨克人骑在马上,目光送向我们的方向,他们只是静止,徘徊,或是最终离去。更为遗憾,我始终没有能够坐上草原更高的位置以此来望向它的更为辽阔之处,我所看到的辽阔之处也许就是那一座座白色的毡房,以及毡房之上的炊烟,云霞,和草原迫不及待的夜晚。哈萨克人白色的毡房内部永远都是最为极致繁复的色彩组合,哈萨克女子闲来将最为习见的动植物图案勾绣幻化而出,为单调生活补充最为美好希望的元素。内在丰富绚丽,外表单一沉静,草原生活与之相类。
紧接那个午后的黄昏,我从晚餐中抽身而出,走出毡房的时候秋凉乍起,四面八方早已经辨认不清,只有正在合拢重叠的暮色,恰似穹庐一般的罩在这一天的末梢。羊群依旧在油画中恋恋吃草,身体统统指向羊圈的方向,牧羊人策马而过,停在羊群的边缘,开始集合驱赶。炊烟竖起,毡房和哈萨克女人一同等待在浓郁的黑暗里,万籁俱寂,云霞此刻正无比绚烂地盛开在草原上方,远远挥手作别,准备真正闭合清新明亮的光阴。
乘车返回的路上,天空已与草原同为一体,除了黑暗还是宝贵的黑暗,没有一星灯火,日间的一切了无踪迹又自然而然地消失不见,复为更为深刻的沉睡和安静。我又要回到丢弃黑夜的城市了,哈萨克人应该从来不会担心在那拉提迷路,即使在乌黑的夜里,对自然界的熟知把握使他们勇敢自信,有毡房,有牛羊,有河流,有歌声,有风向,有妻子的远远眺望,有孩子快乐的迎来送往,坐标无数。……笨拙如我,至今仍理不出城市的东西南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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