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和三妹一起品茶，品茶宜静，两人最佳。恰好她聪慧灵秀又心思细腻，好茶遇她终不委屈，于是我们就一路品了许多好岩茶，不过品得最多的，还是桐木关的金骏眉。
闲居骊庐，顺便躲避疫情。院里新栽的石榴树不谙世事，只认时节。经冬历春之后，由槁木而复苏，满树翠华每天都在春风中摇曵，那份自在洒脱，颇为喜人，便想着和她树下燕坐浅酙低饮，或许可以拾得几分诗意，消磨些疫情带来的焦虑。最后，再泡一杯金骏眉…
金骏眉芽头
那晚三妹赶到时，已是傍晚时分。夜色由浅及浓，一层层从小院四周漾起。一阵风来，清新俏皮，颇有些“蒙蒙乱扑行人面”的趣味。我们坐在树荫下、斟两杯葡萄酒。灯影迷离里，葡萄酒泛出殷红的光，正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样子。远处有虫鸣鸟语，近处是浅浅的琴音，两人时不时碰个杯，一分随意、两分惬意、真觉着有几分诗意。
我们都喜欢曲水流觞的故事，对孟浩然绕过青山绿树去赴友人鸡黍宴的那份欣然，也颇憧憬。当然，“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的意境，更是艳羡。于是就戏说着王谢子弟与孟浩然陈与义他们，说着说着又记起陈继儒写的句子“渴则敲冰煮茗，饥则拨火煨芋”，这才发现近来自己对这类调调特别着迷。正疑心自己是不是有点附庸风雅，思绪又转进了文徵明的品茶图，索性幻象自己是画中某一个，山中幽居，访友品茗，怡然自得，浑然忘忧。
文徵明品茶图局部
和三妹天马行空一阵，瓶中滴酒不剩。不早不迟，飘过来几滴稀疏的小雨，随后便是淅淅沥沥的雨声，酥酥的，让人醉。回头唤三妹听雨，一言既出已觉多余。果然三妹低低的说，今夜都凑奇了，完美。两个人相视而笑，退回屋里泡金骏眉。
金骏眉有好几款，我挑了最珍贵的“荒野金”，唯它才配得上这样的夜。又找来两只水晶杯，觉得它们配金色的茶汤才完美。接下来，煮水、闻香、观叶，任由春雨在窗外淅淅沥沥。
最爱金色的茶汤注入水晶小杯的样子，玉液琼浆，玲珑剔透，是“琉璃钟，琥珀浓”的另一种演绎。又被那缕淡淡的香韵迷住，三妹说这茶好像林黛玉，柔柔弱弱的，喝过了便不会与别的茶混同。我说倒觉得它是株空谷幽兰（一时竞忘了林黛玉原是绛珠仙草变的），初见时，没什么惊天动地的艳丽，细细品去，才知道它不动声色的沉静里，有一份超凡脱俗的雅韵，不浓不艳，不将不迎，不增不减，不悲也不喜。外山茶就不同，一上来便是满脸的浓墨重彩，三冲之后往往红消翠减，如褪色的抹布，鄙俗尽显。于是又说起桐木关灵秀的山线，琉璃似的泉水，还有指甲乌黑的采茶人。当说到六七万个茶芽才能制成一斤金骏眉时，三妹把盖碗捧在手心，仔细瞧着蛾眉般纤细的茶芽，也不知她是心疼茶还是心疼人。
有时候，我们什么也不说，就观汤色闻茶香，和荒野金互通心曲。静谧深邃的夜，唯有琴声缠绕着雨声，一壶水、两个人，此外再没有别的。
常听人言，茶乃人在草木间。每逢想象那个场景，便觉得美美不已。“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美人站在绿茵里，多诗意。又或者如陆羽，“藤鞋、短褐，独行野中，诵佛经，吟古诗，杖击林木，手弄流水”……还是诗意。古往今来，人们爱茶，爱的会不会就是这份由草木精灵传递的诗情画意？如那晚，茶香盈室，春雨淅沥，不由人不觉得美丽。
也许，疫情肆虐，困顿焦虑的当下谈诗意有点不合时宜。但是若不在困顿焦虑的日子里打捞点诗意，生活且不更易变成一场苦役？
那夜三妹告辞时已是凌晨时分，明知道天亮后疫情仍会揪心，我还是发了个朋友圈，记录这夜的春风细雨茶酒诗，因为一夜诗意多少冲淡了些心头的焦虑，而且，还将装点我们将来的回忆。
2022年4月13日于骊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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