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个物质贫乏的年代，因生存的需要寄养在外公家中，年幼的我渴望热闹，期盼美食，能在热热闹闹的氛围中美美地享受美食，那就只有过年了。
外公是一位坚强乐观的农民，照顾常年卧榻的妻子，供养三个娃上大学，日子虽然艰辛，却从未因穷困而怠慢了过年，他坚信日子一天会比一天好。刚进腊月便领着我与兄长一道筹备过年。赶鱼面、滤苕粉、晒苕果、烫豆铺、熬麦糖、切麻片、炒花生、打豆腐、炸豆泡、写春联、看社戏，忙忙碌碌备年货，红红火火过新年。
腊月干塘，十里八村的养鱼人总喜欢叫外公帮忙捉鱼，外公眼疾手快，做事麻利，称重算账是把好手，不仅能赚得不少功夫钱，主家还赠送几十斤鱼呢！归来后，我与外公将鱼儿分类，小鱼洗净晾干待到来年青黄不接时节下菜，大鱼洗净剔刺剁碎拌上苕粉蒸煮切片做鱼面。那时的我对鱼面不感兴趣，唯独对大鱼里的鱼籽感兴趣。鱼籽炒酸菜，再添些红辣椒，焦黄的鱼籽中点点红星闪耀，入口时香脆酸辣诱人，恨不得一口吞下一整盘，仿佛那就是人间绝世佳肴。总是在我两眼放光之际，外公突然补刀道：“小孩子不能吃鱼籽，吃多了脸上会长麻子的”，我才依依不舍难过万分地将筷子放进其他的菜盘中。
滤苕粉需挑选个好日子，所谓的“好日子”倒不是指黄道吉日，而是指艳阳高照的日子。幼时的我，扮演的是水娃的角色，负责担水。外公家的井是压水井，需要引水，水引上来后要一直按压不能停，停了就得重新引水。引得次数多了，会伤皮圈，皮圈坏了，外婆定时一顿狠批。因此我需要提前准备很多只水桶，甚至将家里的盆盆罐罐都端出来，先一口气压上十几桶水，待容器全部装满后，然后一桶桶提到厨房倒进水缸里。外公以厨房屋顶的横梁为支点，系了两根粗绳，绳子下端绑上滤苕粉的架子，架子中间兜着一块白布，外公用葫芦瓢舀上一大飘苕渣，然后在苕渣中加水，扎紧白布袋口，用力摇动木架，细腻的苕粉液体从布袋缝隙中流淌出来，在水缸里沉淀。苕粉要在缸底静置个把星期，苕粉上面的水要勤换，换的越勤，沉淀下来的苕粉越白。待到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搬出长凳，架上晒托，铺上白布，舀干苕水，挖起苕粉，掰开晾晒，然后搬张板凳坐在旁边照看。晒干的苕粉，用手摸过，如丝绸滑过。
熬麦糖是件辛苦活，麦芽要提前个把星期浸泡好，直到麦芽泡出芽苗方可着手熬糖。熬糖是在吃完晚饭后开始的，外公将早已劈好的木材至于灶膛中，柴火噼里啪啦作响，我最喜欢坐在灶门口，盯着火苗看，火苗上蹿下跳，像几个人在比武，又像一群人在走路，更像孙悟空大闹蟠桃会。八点左右，外公便会催着我去睡觉，说柴火架好了，便不用管了，自会燃烧。半夜醒来，我发现外公的被窝是空的，厨房的灯却是亮的。我穿衣起床去厨房，外公在灶台上下忙碌着，看见我一阵抱怨说我起早了，然后提起锅盖，拿了双筷子沾了沾麦糖，亮晶晶黄灿灿的麦糖黏在筷子上，糖丝拖的长长的，坚韧不断。我呀，赶紧跑过去，踮起脚尖，一口将那麦糖吞进嘴巴，真甜！麦糖越熬越稠，香味也越来越浓了，外公叮嘱我添些细小的柴火进灶膛，避免烧焦了麦糖。外公将早已炒熟了的大米和芝麻拿进厨房，分批倒进木屉子里，然后舀上一勺麦糖倒进芝麻中，拿起滚轮，在铺平的芝麻上用力地滚动，压紧压实芝麻，外公粗糙的双手紧握滚轮，手背的青筋条条凸起清晰可见。约模二十分钟后，外公拿起木屉子，反向倒盖在方桌上，用滚轮的木轴轻敲木屉，一整块芝麻块落在方桌上，外公拿起菜刀先将芝麻块分成许多小长条，然后依次将小长条切片，外公一边切一边叫我拿着吃，还问道甜不甜？软不软？厚不厚？我呢？一门心思只顾吃，顾不上回答这些问题了。麻片做完了，还有多余的麦糖，外公就会给我捏糖人，我最喜欢外公捏的老鼠，眉眼间全是精灵，糖老鼠身上撒些糯米粉，可以保存很长时间，正月里我会拿着它去跟朋友同学炫耀。
每逢过年，外公的村子里都会请戏班子来唱黄梅戏，祈祷来年风调雨顺，唱戏的经费有时是村民集资的，有时是在外发财的老板资助的，有时是戏台子下面赌桌上赢来的钱。我呢？每每有黄梅戏演出，都哭着喊着求外公带我去，白天里外公要忙田地里的庄稼，我要照顾卧床的外婆，只有晚上，我和外公才能得空去看戏。晚上的戏本多是大戏，就是一些历史剧或者传统剧目，例如《劈山救母》《杨家将》等等，我边看边听外公讲，依靠在外公胳膊上，看着戏台上演出，幸福感传遍全身。观看完大戏后，我还喜欢耍无赖，拖着外公看完赠送的黄梅戏小戏，例如《打猪草》《夫妻观灯》等等再回家。有的时候，回家的太晚了，我就央求外公背我回家，外公从来没拒绝过我的要求，趴在外公厚实的背上，抬头看看天上闪烁的星星，既是是在四九寒冬时节，也暖如春。
外公虽是一介穷困农民，却给我留下一件无价之宝——“年味”，每每想起都是幸福的滋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