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三面环河，南临古长城。河似弓，城是弦。弓弦以北是东西横贯的阴山。倚山水，接城垣，故乡乃形胜之地。
阴山脚下，黄河岸边。以我出生地为圆心，涉足游历为半径，无论吃食、风物、民俗，寰宇绝佳之地，屈指不可数，这是理性的昭示。以故乡最佳，最能引发亲切之感，则是感性使然。这是人之不得已处。
今兹大略举故乡民性说事，以慰乡情。所谓故乡，大抵以“乡”为样本，或略为扩大到“县”，以上种种，不便妄议。即使“乡”也未必说得准。但乡里自道，即便稍有得罪，又有何妨？
故乡民性，以“朴、厚、硬、狡”四字尽之。
故乡人自是朴素、朴野、朴诚。古来以农耕为本，故乡人衣食住行，日常用度，待人接物，生时满月、婚丧嫁娶，皆不以铺张扬厉为能事。量入为出，短衣布裳，粗茶素食，薄酒淡菜，居以砖木，安步当车，躬行俭省。教子戒纨绔，绝奢华，弃脂粉，酒赌为训。
故乡人虽自奉俭约，但遵“过日子不得不仔细，待人不得不大方”之规。乡俗，年节请客，村宴，答谢，日常酬酢，厨房热气蒸腾，主人挽袖、围裙、挥铲，餐桌皆叠盘架碗，肉菜磊落，酒盈茶半，热心倍之。
小子月夜偷瓜，园主捉得，骂娘操祖宗八辈，欲施以拳脚，终不忍，摘以半熟者遗之，放归。
女子，敷粉描眉甚，则责之“散大德”，奇装异服，侧之以目。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乡人以朴为大德。
贫、病、弱、鳏寡孤独、患难，乡人必亲往视探，言语慰之，嘘寒问暖，酒食款待，必要时财物一力资助。
二八青年，骑车问路于一老者，并不下车，礼数不周。老者虽不悦，仍指点东西，不枉说南北。或大意谓，何不胡乱指他。老者曰：他是他，我是我。言简意丰，颇耐咀嚼。这是一个哲学家。聪明者必厚道，厚道人是聪明人。
有在外仕宦、商贾等显达者，名心炽盛，满眼利禄，并不认乡人者，乡里讥议，爬得越高，跌得越重。有失势者归来，则以乡规民约、世道人心警示。这片乡土是写满厚道的一片大地。其包容之大，乃不可及。
有西装革履、油头粉面者归来，只要你在邻家能盘腿坐炕，吃得他家的饭，喝得他家的水，话接得上茬，小满芒种、犁耧锄耙，不把你当外人看。若你只是简装，但已不知故乡事，不近故乡人，那是近乡情更伪。只要你本色当行。
能否接近乡人，不在衣裳。
故乡人性，似黄土样硬。遇人遇事只要是好言好语，出诸真情真意，善心正事，公理正道，任何交道都成，吃点亏亦在所不惜。若是遇有强权、歪理、泼皮耍赖，轻则不闻不问，重则恶言以之，甚或挥拳相向也不稀奇。敝乡原住民，多由冀晋陕甘一带徙此而居。古时河北出响马，山西出土匪，陕西驻扎皇帝，甘肃戎狄炽强。一时多少豪杰。潜藏于根性，每遇不淑，岂有豪情，不似旧时。
故乡人，不欺羸弱，只是硬碰硬。
乡人也不尽是石头疙瘩，不木。心眼亦活泛。苦守一片薄田者，竟自面朝黄土背朝天。凿井而饮，困于畎亩，侍弄园蔬，安然终老。若是在商市，亦有渔利之巧智。在熙熙攘攘中，尽以朴厚，未免迂腐。我于商道，不甚省得，但在亲见耳闻中，感到其为商之道，坚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之公理。但要加上一条，人若犯我，犯人更甚。以我揣测，故乡应少奸商，皆以基础民性奠基故。一时穷窘不得已，或遇官绅刁难等，偶为之，亦可鄙薄。
故乡亦有不堪之性状，有隐衷，不便多说的。——乡置达拉特之东滩，名白泥井者。
去岁，故乡老宅建成，占地十亩。举家弟兄，砌筑屋宇，围墙造院，凿井灌园，门楣悬联，照壁铭文，名之“耕读园”，期以文化人，引导乡风民性，效蚍蜉撼树之无功？
弓弦飞鸣镝，祈河山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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