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样子

       我订婚的第二天，母亲就离开海南，匆匆赶回了老家，再往后的第四天，我就接到电话，听到她在那头泣不成声，说，外婆走了。

       虽然我们一早就预料到外婆可能撑不了多久，但突然收到这样的消息还是让我深感难受和后悔，没想到两个月前的告别竟成了永别。

        “我的小时候，吵闹任性的时候，我的外婆总会唱歌哄我”。印象中，我没有听过外婆唱歌，但小时候的很多美好记忆，总牵连着外婆的身影。从我记事起，外婆就住在远离我们的另外一座滨江城市，那些交通不便的岁月里，安徽还没有任何一座大桥可以连接长江南北，只能摆渡过江，外婆就住在江对岸渡口的第一家，做着小杂货店的买卖。每当渡船靠岸后，任邻居们以怎样浮夸的方式招揽生意，外婆都不争不抢，一切随缘。她的生活不算富裕，跟外公一起带着他们的孙女相依为命，却也自得其乐，虽整天守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但颇有远离尘嚣的意味。

       因为外婆，那个喧嚣的渡口成了我童年时最美好的一片天堂。每个寒暑假，我都会央求母亲带我到外婆家住一段时间，上船后会在甲板上眺望外婆家的方向，船还没靠岸就会跨过最后一片荡漾的江水狂奔。如今看来，沿江的风景再美好，城市再繁华，都远不及在外婆的庇护下，不用写恼人的寒暑假作业带给我的快乐、满足，更何况还有令我至今垂涎不忘的美食：砂锅米面、肉丝炒面、烤山芋、虎皮凤爪……

       长江大桥通车后，渡口的经济开始大萧条，周围的饭店旅馆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倒闭，而外婆却依然开着杂货铺，过着自给自足的小日子，仿佛生活永远不能击败这个年逾六旬的老人。

       但终究他们还是在舅舅的坚持下，搬回了老家跟我们一起生活，那是在我大学入学不久后。本以为老两口终于可以安享天伦之乐，但他们一生勤劳，把不住空闲，便在附近的菜市场盘下了一间小店面，做起了烤鸭的生意，不过多久便红红火火了起来。我大学每次回家，也不忘到那里蹭几个鸭头鸭腿，外婆也会主动给我挑上最肥最好的，让我带到学校给同学吃（但往往在路上就被我自己啃完了）。

       外婆一生与世无争，坚强隐忍，没有脾气和心眼，即使作为孙辈，跟她聊天，我们也会觉得很舒坦。在我工作了若干年以后，每次回家还是孑然一身，所有的长辈们都过来好意催促或者冷嘲热讽时，外婆却从来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是，她还会在外公和父母亲指责我时，站在我的角度替我说话，她甚至能理解我有我自己的事业观和爱情观，即使落在人后，也不见得不幸福。

       但就是这样和蔼可亲的一位老人，生活却并不坦荡顺利。从我记事伊始，就知道外婆与糖尿病和高血压斗争了很多年，正因如此，这世间的很多美食，外婆是从来不沾不碰，比如西瓜和大多数水果，更别说糖果饮料之类。我们孙辈也会自觉尽量不在她面前提及饮食方面的话题。

       08年的某一天，我还在警校的课堂上课时，收到母亲的一条短信说外婆被摩托车撞了。当时我可能有点专业惯性，就问了句肇事者有没有逃逸。但事后便后悔不已，其实我首要关心的应该是外婆有没有事，要不要紧。好在肇事者没有逃跑，并愿意赔偿老人的医药费用。但至此以后，我每次回家再见到外婆时，都明显能感觉到她比上次更加沧桑，而忘了彼时的外婆早已过了古稀之年。

       15年，我已在海口工作两年，被告知外婆罹患癌症，经过几次大的治疗后，身体每况愈下。当我再见到她时，已经不是以前的“胖外婆”了，像是换了一个人，瘦瘦的躺在摇椅上的身躯，让人心生怜惜。

       三年间，她忍受了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却从来没有掉一滴眼泪，更没有抱怨过命运对她的不公，也没有对外人说过自己的委屈，就算痛到蜷成一团，也不愿意吃止痛药就怕形成依赖……

       我工作以后便很少回家了，但每次探亲假都不忘去看外婆一眼，也不忘去他们生活了三十多年的那个渡口拍下日渐破败的照片拿给外婆看，她的眼里满是回忆和感恩，还有我记忆中的慈祥。两个月前，我终于带着未婚妻绕道回家给外婆“过过眼”，她就跟外公说“好看好看”。临行跟她告别时，她眼里有无尽的不舍，我让她安心养病，结婚的时候接她来海南。可我没想到她再也等不到我“结婚的时候”了。

       外婆是在母亲喂她吃饭的时候睡过去的。尽管饱受病痛折磨，但在人生的最后一段时间，她最疼爱的儿子孙女陪在身边，母亲也终于赶回家见到了她最后一面，她走的没有任何痛苦，甚至是安详和体面的，我想外婆应该没有遗憾。

       生老病死、爱恨离别，是人生永远的泪点。跪在灵前，我脑子里想的全都是外婆带给我快乐的画面，想着此生再也见不到外婆的样子，泪水终于决堤了。

       假如真有另一个世界，愿外婆再也不用忍受痛苦，一切安好！

昔日辉煌的渡口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