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雨季,但几日来,天气一直晴阴转圜。偶尔有星星雨滴,也是不曾湿了地皮,便云开雾散了。
唯今天,从清晨开始,雨淅淅沥沥的,时大时小,至动笔写此文时,没有停歇。
算来,今天是姑父圆坟的日子,老人家还有心事没有圆吗,难不成借天公之泪,示无尽的挂念?
是对相濡以沫几十年的姑母的牵绊?是对极尽孝道的儿女的感怀?是对脚踏实地,安稳生活的孙辈的喜悦?是对健康活泼的曾孙瞩望?
应该都是,因为姑父是一个善良的人,一辈子如此,放不下的牵挂,自然是会有的。
一、
我上中学时,姑父一家住在本溪县下堡村。那是一个临近太子河畔,风光秀美的小村庄。
姑父家的院落很大,除了留出足够行走的甬道之外,其余空地都种上了各种蔬菜。
在仲夏时节,跟着表姐妹们,穿行在田垄里,听着蝉鸣鸟叫,咬着刚刚摘下来泛着绿光的黄瓜,心中的惬意,实在无法言表。
除了这些,最令我垂涎的,还有那小市一绝的菜肴:蝲蛄豆腐。
这种豆腐的主料,就是类比现在价格不菲的小龙虾。也可能小龙虾就叫蝲蛄,不过现今的有钱人,为它们赋予了一个尊贵的学名而已。
如今变身小龙虾的蝲蛄,到了饭店很贵,贵到有钱人总会拿它来衡量自己的身份。
我从来没有独自消受过这玩意,自觉自己的身份与小龙虾攀不上关系。
唯有一次被请客,主家盛情邀我吃此物,我便甚是感激涕零,觉得身价涨的可以同小龙虾等高了。
在装修精致的饭店里,小龙虾是用了一个很考究的盆装的。被各种配料装点的花红柳绿的小龙虾,连带张牙舞爪的钳子,才有二寸余。
主家盛情相让,并率先揪下尾巴,煞有介事地吸溜着。
我明白,他是看出了我的尴尬,不动声色地将吃这东西的模式,示范给我。
我努力学着主家的样子,与藏在虾尾中那星星点点的虾肉拼搏着,脑子里却想起了姑父家的蝲蛄豆腐。
那一碗泛着红霞的蝲蛄豆腐,大概要好几盆这种龙虾,才酿得出吧。
桌上是好几碗鲜嫩的蝲蛄豆腐誒,那是姑父星夜顶着头灯,趟着清澈的太子河水,摸回的美味,装具是一个大水桶。
与形同啃鸡肋般的饭店龙虾比起来,姑父家的盛宴,可是顶级富豪的规格呢。
小时候到姑父家,吃蝲蛄豆腐,是可以大快朵颐的。
看着一大群孩子,围坐在桌边,吃的热火朝天,姑父会坐在一边抽着旱烟,满脸慈祥地看着我们。
看着这样的姑父,总有一种犹如对父亲般的感觉,他让我们这些姑侄们,与他没有生疏感。
随着国家政策的改变,姑父一家结束了下放户的时代,家搬到了小市镇里。
孩子们随着姑父,都被安排到了县里的工厂。
成为工业户了,再没有村里那房前屋后的自留地可种。可是姑父却硬是利用休息时间,在山边路旁,开出了许多地块。
及至他退休时,家里的“自留地”,已经东一块,西一块让他消停不下来了。
因为依然有农产品吃,我们去看望姑父姑母,临走时,会顺带扛着大包小包的鲜蔬果品,满载而归。
那是姑父的馈赠。
姑父依然是那般慈祥,只是吃饭时,会抿上一杯白酒,端坐在桌首,静静地听我们和表姐妹们斗嘴。
听到有趣处,他会仰头一笑,然后指点我们:“别光顾说,吃点酱焖鱼,这是太子河的特产,自己抓的。”
太子河的喇咕,随着其身价的升高,已经被吃货们捕食殆尽,指头长短的小鱼,成为小市地区的又一特产。
小鱼不是姑父抓的,如今表弟和妹夫们取代了他。他们会利用业余时间,到太子河里捕鱼。
而姑父很少吃,但是他愿意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对可口的菜肴,风卷残云。
二
姑父的脾气似乎很好,我觉得遇到任何不快,他都会泰然处之。
记得姑父刚刚退休时,在沟口的公路边上,开了一间汽车修理部。业务很简单,大概是以修补轮胎为主。
夏天了,我和姐姐带了孩子,到姑父家消暑。
那日吃过午饭,孩子们吵着要到太子河游泳,于是在表弟和表妹的陪同下,我们来到了姑父的修理部。
在那里,姑父给了我们一个打足了气的大轮胎。
他递过轮胎时,笑着对我那五岁的外甥女说:“这个轮胎,可以给你们三个小孩子,当大船用了。”
其时,还有两个姑父的孙辈,和我的外甥女一起,看着“大船”欢呼雀跃。
太子河的水清澈见底,河边柳趟的影子里,一群群小鱼,悠然自得地穿梭着。
孩子们见了,笑着,叫着,高兴的如见新大陆。
我和姐姐把孩子们放在轮胎上,在齐膝深的水中,追逐着小鱼,和着孩子们的笑声,享受着水的清凉。
玩起来便忘记了时间,不知多久,橡皮“船”浮力逐渐小了。它一点点地瘪了下去,竟然撑不起一个小丫头了。
我急忙将孩子抱下来放到岸上,回头就着河水,检查轮胎。
在水中,轮胎有几处地方,不住地冒着微小的气泡:“坏了,轮胎咋漏了呢。”
大家听了我的话,纷纷围过来,一看果然漏了,而且不止两三处。
表弟说,轮胎是父亲刚刚补过的,一定是在哪里又被扎破了。
我心中一动想起来了:从河岸上下来时,我嫌轮胎太沉,就顺着河堤将轮胎滚了下来。
满是荆棘的河堤,让姑父大半天的功夫白费了。
我很不好意思,把轮胎送给姑父时,嗫喏着说了原委。
按照我自己的性格,觉得姑父一定会火大,免不了一番责备要受的。即便姑父能憋住不说啥,脸上也是会显露出些许颜色的。
很意外,姑父啥也没说,只是轻轻拍了一下我外甥女的脑袋:“船坏了,没玩够吧。”
这小丫头老实不客气地撅起了嘴,嘟囔一句:“就怪二姨,真烦人。”
姑父哈哈一笑,说:“谁也别怪,下次姑姥爷给你弄个更结实的轮胎,保你玩上一整天,都不带漏气的。”
小丫头很相信这个慈眉善目的姑姥爷,祖孙俩击掌为誓,我没有受到任何谴责,内心窃喜。
三、
由于人长得腰身挺拔,虽然不是颜值担当,但是好像也是某些女人眼中的“潘安”。
那一年,临近七十岁的姑父,竟让信任他大半辈子的姑母,生出了危机感,并对姑父取消了给零花钱的待遇。
那一日陪伴姑母聊天时,姑父最爱的外孙女,将这个尘封的故事,揭了出来。
已经满头银丝的姑母,说起这段往事,眼里透出了一种姑娘般的情愫。
退休之后的姑父,犹如一个移山的老头,在后山的峡谷中,零零散散地开了许多地。
本溪本就多山,姑父一家又居住在两山相夹的职工家属区。山上林荫茂密,盛产各种山野果蔬。
家属区的居民,每当闲暇时,便携装具进入山里,采摘山中珍馐。
姑父每日早出晚归,从不空手。不是地里的鲜蔬,就是山里的野物。
放在平常,姑母会笑眯眯地接到门外,帮姑父卸下满载的布袋,然后端出水盆,让姑父洗去疲劳。
可是自从看到邻居某寡妇,隔墙跟姑父主动打招呼,继而要和姑父结伴进山之后,姑母不淡定了。
按照姑母讲述时的描述:“某寡妇急忙追上你姑父,肩上还挎了一个褥垫。”
姑母发挥了极大的想象力,帮姑父设置了一个场景:在林深草密的隐蔽处,某寡妇铺好褥垫,两个人席地而坐……。
有情节,有道具,还有一个身份特殊,甘愿投桃报李的角色,姑父进入山里的剧情演绎,令姑母浮想联翩,怒火中烧。
家中无法脱身的琐事,羁绊了姑母,她除了遐想,什么也做不了,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悄悄跟踪、突击砸场子都不行,冥思苦想的姑母终于从邻居的口中,得知了一个重磅信息:某寡妇极度缺钱,面对没钱的目标,她是不会打持久战的。
知道了这一点,姑母整天悬着的心,算是有了落处。她觉得凡是钱能解决的事情,那都不是事,但是得当机立断。
于是姑父“惨了”,每月兜里少许零花钱,被断供了。
姑父倒是没有觉得什么难处,到地里山里干活,有钱你又能到哪里去花呢。
况且零花钱断了,一应归这些零花钱消费的物品,却一点不少。姑母总是在姑父需要之前,斤两不差地买回来。
抽烟不耽误,喝酒没差度数,姑父没受兜里没钱的影响。反而有一次在闲聊是时,他还颇为庆幸地跟姑母说:“某寡妇今天跟我借钱,我说老婆也不给我钱啊,哪里有钱借你呢。他们都说这个人借钱不爱还,得亏你不给我钱,要不我还真不好意思不借她。”
话里话外,丝毫没有因为姑母的经济封锁,而产生不快。
我这个憨态可掬的姑父啊!
大概某寡妇情知姑父是“守财奴”一枚,觉得便是跟了他,也是只赔不赚,便再没有与姑父搭讪。
一场姑母杜撰出来的情感危机,被她巧妙地消化在自己的肚子里,至此,老两口自然而平和地相扶相伴,毫无波澜地走过了一生。
四、
姑父的身体,是从三年前开始衰弱的。
之前得了一场脑出血,幸亏儿女们都不曾远游,守在二老身边发现得早,救治也及时,姑父恢复得还算不错。
但是毕竟岁数不饶人,姑父再没有当年战天斗地的精气神了。
好在性情平和的姑父,将孝道谦和,悉数遗传给了儿女。所以,在表弟等姐妹的悉心照顾下,姑父姑母倒也生活的无风无浪,日子随顺。
几年前,姑父住了好几十年的家属区,被夷为平地。拔地而起的楼群,取代了凌乱的棚户区,姑父姑母住进了宽敞明亮的楼房。
在充满阳光的客厅里,姑父笑得满脸菊花。
他坐在姑母的身边,告诉我们:“现在不用再为烧柴取暖头疼了,清闲多了。只是没有了菜地,吃不上新鲜菜了。”
看着一边为生活水准提高而舒心坦意,一边又纠结丧失劳作空间而略显失落的姑父,我们也一起为那丰富多彩的过往,而唏嘘不已。
不知道是因为骤然闲暇了的寂寞,还是自然法则发展的必然结果,姑父的身体,在平淡中,逐渐垮了下来。
由于有了自己各自的生活,忙碌中,看望二老的次数少了。但是每次去姑父家,他给我们的状态,都觉得衰老的很快。
身体时常会有各种不适,表弟要经常带着他,辗转于县里、市里,为一些顽固的杂症,折腾不休。
好在姑母还很健康,表弟及其姐妹们,可以静心照顾姑父,使得他还没有遭什么困顿。
幸亏表姐弟们都在镇里住,幸亏姑父的孩子们都孝顺。姑父临近生命最后的时日,很是享受了儿孙绕膝的幸福。
六月中旬,姑父的进食能力有点不尽如人意。听表弟说,吃饭需要喂的。
不知道是意识不清了,还是觉得食物味同嚼蜡,饭在姑父的嘴里,长久地耽延着。
想着老人家喜欢喝啤酒,表弟便在喂饭时,轻柔地诱惑他一下:“咽下去,咽下去之后,给你喝啤酒。”
反应有点迟钝的姑父,每当听到这样的承诺,便如孩子般听话。看着他因为满足了这一点小小的心思,而略显得意的神色,表弟的心,有点隐隐作痛。
表妹谈起父亲这个变化时,眼睛里是含着泪水的。
一辈子要强的父亲,老了竟会这般屈从欲望。这对一生耿直的姑父来讲,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表妹因为父亲的老迈,心中难受。
临终前几天,姑父已经拒绝吃东西了,
六月二十二日,姑父开始发烧。表弟见体温居高不下,便提议送姑父进医院。
有点昏昏沉沉的姑父,听了表弟的话,断然拒绝了。
23日早晨,昏睡的姑父突然清醒了,他环视屋子,对表弟说了一句:“我要走了,兜里头一点钱都没有。”
已至耄耋的姑父,大概想起了当年被姑母搜空零花钱的情形,他突然想反抗了。
表弟刚想问他要钱干什么,旁边的姑母却接着姑父的话头,说了一句:“你要走,把我也带着,我也跟你去。”
听了姑母的话,姑父闭上了嘴,一直到临终,他再也没有开口说话。
下午未时,一辈子温良恭俭让的姑父,真的走了。平生第一次忤逆了姑母,决绝地拒绝了她的要求,撇下她,独自去了。
姑父享年92岁。
表弟们将他的每一个衣兜里,都放进了一些钱。
人在旅途,兜里是要有钱的。虽然姑父将一生所挣的钱,都交给了姑母,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工资本长啥样,但是他不觉得吃亏。
姑父走的很平静。
心满意足的表情,是写在脸上的,表妹说,他面色很愉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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