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搬到城南并没有多久,却丝毫不感觉到陌生。一方面是由于这座城市不间断的清理和整改,让每个地方看起来都无二样;另一方面则是城南的布局,本来也和其他地方一样。
四四方方的街区,东西南北的街道,每个街区楼下总会有一两个穿着白衬衫的中介抹着额头的汗站在店门口抽烟,每条街道十字路口都有四五个身着健身服的小哥热情地招呼着行人,街道上的银行门前通常还是那些一大早就过来排队的大爷大妈——如果他们没来,那应该是正赶上超市大打折。
等到了夜里,中年大姐拉着老姐妹们雷打不动地在街上的广场跳舞;相似面孔年轻人开始从各个办公楼里出来,呼朋唤友或者奔向影院、或者赶往饭馆。
我这时通常刚从办公室出来,有时候会在街南边的那家麻辣烫前停下,请老板煮上一碗方便面再加两个鸡蛋。店里总是人满为患,店里店外的客人都在聊着自己的事,比如旁边这个瘦子就正和他对面的朋友说最近滴滴不好开了,而店门口那个操着吴地的口音小姑娘则在电话里说租金可能要涨。
除了这些偶尔路过进门的客人,也有些和我一样住在附近的熟客,他们大多聊的都是本地的新闻。
“听说了么,咱西街那个菜市场下个月就要拆了。”
“都说好几年了。我昨天去「笑人」那买菜还看他和没事人似的,想来又是谣言吧。”
“这回肯定是真的。我孙子说有个什么公众号的东西上都写了,网上都有。说的就是咱这菜市场。就是下个月二十号,已经定下具体日子了。”
“真要拆啊,多少年的买卖了。不过拆了也好,免得这门口天天又脏又乱。”
我在隔壁桌子一边吃着面一边漫不经心听着两人的对话,虽然我不怎么在家做饭,不过偶尔还是会去菜市场买个西红柿或者两根玉米,他们说的「笑人」就是菜市场的一个小贩。
说起「笑人,我和他其实并不熟,他的本名自然不叫「笑人」。只是由于他常年都保持笑容,所以久而久之这附近的人都喊他「笑人」。
这名字一谐音就变成了“小人”,故经常有小孩拿他取乐,这些刚七八岁的小孩正处在连狗都嫌的时日,对这个世界懂点什么又不是全懂。
他们会跑到「笑人」面前喊道,“小人,小人,你这么丑还出来干啥。”“小人,小人,他们说你媳妇跟别人跑了。”“小人,小人,你笑得和傻子一样。”「笑人」倒是从来都不恼,只是笑,也不说话。
小孩一看「笑人」不发话,就更得意的说着道听途说的故事,这时候附近的小贩也跟着起哄,买菜的顾客也跟着笑了起来:整个菜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有时候,我也会在跟着他们笑上几句,毕竟生活如此无趣,难得有点乐子又何必错过呢。如果那些小孩闹得太厉害,比如偷偷去拿「笑人」摆好的白菜,比如卷走一个西红柿,又比如把洗干净的胡萝卜弄到地上,「笑人」才会试图去阻止他们,“别,别动。好不容易摆好的。”
这时候大人们往往都会聚过来看热闹,顺带也调侃一下「笑人」,「笑人」一阵手忙脚乱后,总还是斗不过那群小魔头,也只好作罢,由着别人,只是坐在那笑。
「笑人」就是这样给城南的人以快乐,不过如果没有他,日子也就这样过着。
一个月后,菜市场果然迁走了,过去乱糟糟的街道现而今冷清清,先前乌泱泱的人仿佛一夜之间被吞了个一干二净。至于「笑人」,有人说他回老家了,也有人说他干了别的营生,不过总之是没人再看见过他。
有一天,大约是十一假期的第二天,由于家里的钥匙掉了,我只好借了房东的钥匙去配一把新的,凭借着模糊的记忆我在原来菜市场附近找到了打盹的老头。或许是由于太久没有人上门了,老头那天打磨钥匙的时间特别长,他说过几天也要回老家了,他手脚不灵活,干不长久,很多东西都不懂,听他意思好像连租房合同都被骗了。
这样说着说着,不免谈到了「笑人」,他说「笑人」并没有回老家,他还在城里找活。两个月前大约是暑假刚开始的时日,老头还曾在北头的地铁站门口看到「笑人」,由于摆摊被城管给堵住了。
其他人都跑了,只有「笑人」跑得慢,被五六个城管围住了,自然是少不了一阵训,由于站得远倒是看不清有没有发生冲突,不过老头却说还是能看见「笑人」一直在笑。
“是么?他还在笑?”
“恩,被罚了传单,扣下了东西,还是笑呢。我看得真真的。”老头一口咬定,生怕我不相信。
“哦,那他后来又去哪里了?”我倒不是好奇,只是不这样说下去似乎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城管走后,地铁口外的街道就只「笑人」一个人还傻傻站在那笑,然后就不知道去哪里了。
我脑子里浮现出这么一个画面:空荡荡的街道上,应该还遗留着那些小贩撤离的痕迹,一两个易拉罐该是有的,那种用来铺在地上的塑料布肯定也是少不了,如果眼尖说不定还能看到一辆倒伏的三轮车。「笑人」站在这堆废弃物中间,准备贩卖的物品和小车恐怕是早被收缴了,手上应该还是攥着块八毛钱——那是先前的一点交易收入,另一只手该是被塞进的罚单。他的脸上还是挂着笑。
十一过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我由于身体胖被人取笑,故决定每晚顶着凉风去家旁的河边散步,捎带看看风景。不过要说这河道附近能有什么风景,我告诉你还真什么都没有,连流浪汉都看不到几个。
这天我如往常沿着河道走着,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裹着一层层的白色塑料布在桥洞下收拾着什么,在他旁边立着一辆脏兮兮的两轮购物车,车里鼓鼓囊囊地塞进了许多的旧衣服;地上铺着一个废弃的床垫,上面是一床已经看不出由什么填满的被子。
我抬腿正准备从床垫上跨过去,正好撞见他抬起头来,熟悉的笑脸让我立刻就认出他来。他还是在笑,不过似乎他并没有认出我,只是直起身来尽可能把塑料布再整了整,然后缩进塑料布和被子里,抱着自己重又躺下。
我走出两三米回转头,黑乎乎的阴影里,似乎还能够看见「笑人」的笑脸。
后来我再没有见到过「笑人」了,只是春节前在楼下买烟时听店老板说他自焚死了,还信誓旦旦说在某张报纸上看到过;不过旁边的一个老顾客却说不可能,说他回南边的老家了,只是他指的方向明显是西边。
我走出便利店,手机提示信息弹了出来,有人回答了我在知乎上发起的问题,“楼主所提到的这种行为应该是快乐木偶综合征,这种病又称之为天使综合征,罹患此症的患者,脸上永远都在笑,这种基因缺陷导致他们语言能力差,无法正常表达情感,他们虽然一直在笑但其实他们是最不快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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