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鹿的白发

在我的记忆中，小鹿的头发很早就花白了。

我搜索了一下记忆片库，没有找到那种帮她一根根拔白发的画面，所以我推测她是一夜之间自己变出来的这许多白发。

或许也有这样的画面，由于帧数太少了，想定格都不好被定格出来就被忽略了。

大概在哪一夜这头发就白成这番模样了呢，我一直以为我是是牢牢记在心底的，可最近向小鹿提及，她却摇头连说才不是。

我分明记得深刻，那一年，我上初二或初三，姥姥胃出血差点丢了命，我也贫血贫得严重。小鹿

每天照顾完姥姥还要照顾我，厂里还盯得紧，班每天也得按时上，不能请假。

当时只道是寻常，如今回看才发现她可真是个超人，如此辛劳，却未抱怨过一句，她说这都是应该的。

那些场景此刻在我眼前亦清晰如昨。

晚上我放了学不回家，直接去医院吃晚饭，然后在病房里写作业。

那阵子身子骨儿虚弱的我骑不动自行车，还得靠同学骑车子带我上下学。

放学回来的时候，经过五零四医院的门口我便说要在这里下，先开始同学以为我是去打针，每日如此，便以为我在住院呢。

小鹿不让我把姥姥住院的事告诉同学，毕竟我们小小的厂子谁家一有点什么事，但凡一个外人知道了没过几天便全厂人都知晓了。到时候人家免不了要好心提着东西来医院看姥姥，麻烦别人不说还都是些人情债。

我编不出谎话，便缄口不言，同学说什么就只能笑一笑不好意思地嗯两声含混过去。

在我的记忆画面中，就有了这样的蒙太奇镜头，小鹿每天默默地操劳着辛苦着，辛苦着辛苦着忽然一个头发花白的画面便出现了。

可她说不是这样的，才不是因为辛苦而变白的，辛苦算什么。

她说时间差不多是那个时间，但另有其因。

她说她是想我想白的。

怎么个想我法呢？

就是为我的身体发愁，每夜每夜地担忧，怕我离她而去。每日每日地想不通，想不通她生下来的明明是一个健康的小胖娃，怎么长着长着就变成这样了呢，一定是养花人失职了。

我听罢回她：“这样说来时间那可是对不上的，得往后推一推了，起码我都上高二了，应当是我第二次输血的时候。”

那时定是把她吓坏了，毕竟大家都觉得血崩到危及生命的情况一生经历一次就行，再多，身边的人也遭不住啊。

想到这出，她那时害怕到一脸茫然不知所措的形容一下子就被我从记忆库中调到眼前，当时还是我奶奶理智些，虽同样是一脸紧张，但奶奶起码还知道赶紧给我穿衣服裤子，收拾东西去医院。

小鹿那时可真真是彻底得慌了，离崩溃大概只有我道一声“我难受”的距离了，所以我用浑身的力气说：“我没事。”

她所有的弦都绷着，直到我输上血。

舅舅们提起小鹿的白发，也都说是为我操心发愁生出来的，还总劝她别老胡思乱想，顺其自然吧。

说这孩子啊是她的便是她的，不是她的也没辙。

这劝慰的话为何被我听到后怪伤心的。

我心里大抵也是了解的，在熟人的眼里，小鹿头发白得这么早皆是因我而起。这个逻辑也是说得通的，要不然为何呢，血热么？

但这个时间点我是不承认的，因为有照片证明，在此之前她的头发就开始花白了，在我的身体并没有那么糟糕时就开始白了。

究竟是为了谁，为了什么事，现在就也道不清了，也毋需探个究竟，终归都是爱，是人生的滋味。

去年姥爷去了，我发觉她的白发更多了。

她说她什么都没想，可她总在深夜偷偷拭泪，她明明在想些什么。

她是个纯粹重感情的孩子。

我也总跟她念叨不要胡思乱想。

如今，姥姥也令我们猝不及防地去找姥爷了。

我怕她会生出更多白发。

她也不喜染发，因为她觉得这是真实的自己，她说为什么要弄个假的给自己看呢？

她很勇敢，敢于面对自己真实的模样。

但在外人看来，是她埋汰，懒得拾掇自己。

她的同事朋友见到她总劝她要拉着她去染染这三千烦恼丝，说染了看起来人就会年轻精神许多。

她以自己对染发剂过敏为借口躲开了她们。

好嘛，这世间什么是美丽的，一切真实的事物都是美丽的。

她是如此美丽。

有一次她去参加同学聚会，她的同学们又劝她染发，这次说出了一个让她动摇的理由。

这同学们说啊，你若是不拾掇拾掇这头发，会给你姑娘丢面子的。

说这么可爱的姑娘身旁站着个窝里窝囊的妈，多不合适啊，会给你姑娘掉价儿的。

她心里向来装不住事儿，回家后这心事啊就显在脸面上了，问她是否有事她嘴硬说无，我知她憋不住多久便会说出来的便也不追问。

不出所料，没过两天，她边做家务边随意地问我：“你觉得我这样会给你丢人吗？”

丢人这两字令我心中不是滋味，我一时不知怎地接话，想是有挑拨之人作祟，气问：“丢什么人，怎么就丢人了，谁说的？”

她停下手中的活笑道：“没有，我就问问我这样不染发不烫发跟你站在一起会不会被你的朋友笑话？”

我心道，你绝对不会这么想的，你没这层虚荣的心思。

“你就跟我说到底是谁说的吧，谁这么无聊要挑拨咱俩？哪里就丢人了，你是做什么违法的事情了还是偷鸡摸狗了，怎么着就丢人了？”

“哎呀，我就是随便问问，你可别拿这些难听的词来侮辱我啊。”

我立刻在脑海中想象了一下那形容哈哈大笑起来：”小鹿偷鸡摸狗，投机倒把，这画面……”

她也笑了。

笑罢她将这前因后果说与我听，听后我说：“那头发长在你身上，由你做主，你喜欢什么样就什么样，谁都没有权利干涉你，包括我，没有什么非得必须的原由。你看，你也不当演员，更不是豪门太太，不用参加个晚宴什么的，没有必须要染的理由，你是自由的。当然了，只要你内心强大到不在乎世俗的看法。”

“我才不管她们怎么想呢，就只怕给你丢人。”

我顿了一下认真道：“我哪有那样的朋友，没有的。”

最近又看到了新闻说有研究发现白发的生成可能是因为要帮我们抵抗阿尔滋海默症和心血管疾病，这样一看心里便有些释然了，然而又增加了些什么，依然不是个滋味。

其实这两年我也在头上发现过几根白发，并不是很吃惊，因为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头上有白发是在刚上高一的时候，传说中花一样的年纪里。是舍友帮我发现的，一根半白的头发，把她吓坏了，想帮我拔了都不敢，我当时想为什么长在我头上她会那么害怕，后来估摸着大概她是怕她自己也长出来吧。

那个时候是我第一次离开家离开父母，住校，非常不习惯，夜夜不安，夜夜思念，夜夜哭泣，不睡觉。所以我觉得这根白发就是这样生出来的，而这位发现这根白发的舍友当年跟着我一起夜夜不睡觉，夜夜哭泣，夜夜思念。

几周后渐渐习惯了这种集体生活后，那根白发也消失不见了，直到近来又出现了，依然以半白的形式。

难道也是帮我抵抗疾病？

我更愿相信它是因这人生百味而生，因爱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