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北上漂流者L小姐是这样写的:
我想我很快会有烟瘾了。
烟吸了半根,手指能感觉到热气在逼近。我已经熟练地把吸进很大的一口烟,然后看着它们从鼻孔喷出来,只是准备的时间有点长,赶不及要吸气,只好用嘴帮忙把气送走。嘴巴出来的烟是好看的,从两唇堆出的小圈中,直线射出,长长的细圆柱,最后在末端突然爆裂,像百合花。
之后她投入与一台威力牌半自动洗衣机的合作中,按照马克思异化的理论,她已经成为流水线上的一部分,和她的工作伙伴一起组合成一台全自动洗衣机。这里的衣服不多,远远达不到流水线的规模,L小姐一下异化为半个炊具,一下异化为半把拖把。在这里,老马的理论要修正一下,不止是单一流水线造成人的异化,变更的日常劳动同样起到神奇的作用,L小姐一下子想到她在潮州老家的阿妈。除了劳动外,还得在初一十五等重大祭神活动充当祈福的使者,这些劳动妇女完美地结合了封建制度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本质特征。但这并不影响她们作为母亲所具备的人性美,拉斐尔只不过没画劳动中的玛利亚罢了。
L小姐不在她的玛利亚身边,她在北京。大学四年她在广州读了一个叫新闻学的专业,据统计,该专业的对口就业率很低,L小姐不幸被纳入统计中。在中国,就业能做到专业对口的概率并不高,L小姐的境遇在一片哀鸿中并不值得叹息,何况更多人正好摆脱了折磨他们四年的专业,投奔新生活。新闻学这专业确实折磨人,但偏偏L小姐天生有被虐倾向,固执地想当一名记者。她曾迷惑了她的潜意识,在一份ERP的面试中展示出自己在市场营销、咨询服务方面的天分,像虔诚的教徒般誓死为某私企及其合作伙伴的利益贡献生命。可惜潜意识在终面时苏醒过来。那天她穿着一条棕色的羊绒连衣裙和一件白色的及膝羽绒服,化着淡妆,离开中信大厦时,她听到潜意识胜利的欢呼:你还是穿着冲锋衣,背个书包,灰头土脸地跑新闻去。
广东的媒体发达,在L小姐毕业这一年,它们被人肢解,行业内幕在民间散开。这一点也不叫L小姐吃惊,在这党政一体的国度里,政治方向标的变化可以从细节解读出来:大学课堂里思想最保守、为人最虚伪的教授位子坐得最稳、升得最快。媒体校招的数额很少,抵不过全国那么多个新闻理想主义者。L小姐被她所向往的南方报业刷掉时,哭肿了眼睛。之后她跑去最喜欢的茶餐厅吃艇仔粥。对于新闻,她并没有为人民利益奋斗的满腔热血,对美食她的体重更有说服力。她只是喜欢记者的工作方式,复杂、紧张、比其他工作多一点趣味和成就感。L小姐不喜欢冠以事物太多意义,意义很多时候是个屁,毕竟,你说不清活着的意义,但你执着于活着,这就够了。L小姐在接到《财经天下》面试通知后,毫不犹豫地订了机票,北上。当然,这毫不犹豫背后还得靠她阿爸的财力支持。
如果你开始觉得L小姐有点文艺气质,那很可能是因为L小姐现在借住在一对画家情侣家中。北上漂流者L小姐一进他们家中,就看到客厅里未完成的两幅画。玲姐画的是油画,哥哥是素描,一个是色彩的重组,一个是光和影的配合,一个抽象,一个写实。玲姐画的是一个赤身的女孩在草丛中弯着腰,她好像站了很久很久,背上、头上也覆盖了新的植物,这都是些不同的植物,叶子的形状、大小、纹路都经过精挑细选,用不同的色块和线条表现出来。深浅不同的绿、紫、蓝、红,让这画面看起来像泡在潮湿的雨水里。这些叶子遮住了背部,也许,很快滴,她就淹没在叶子中,剩下眼珠,淡然地观察着看画的人,也许连眼珠都隐藏起来,你不知道她在偷偷看着你。L小姐更喜欢看哥哥画的那幅,一双十分写真的正在画画的手,应该是一位老画家的手,老人斑、皱纹和痣都那么明显,这双手在画纸上的凸出很柔和,好像被时间慢慢牵出来一样,相比之下,手中的画笔就刚硬许多,特别是拿在手中的那部分,只有反光,剩下的被融合在手的阴影里。画比诗好理解多了,理解诗需要通过脑子,而脑子被固有的逻辑和概念填满,很难让诗的语言通行,而没什么能够改变眼睛的第一反应。所以,北上漂流者L小姐到现在还是读不懂诗。
玲姐为L小姐准备了一张小床,在他们原先放画的房间里,房间有30平方,东边的窗台上放着几盆植物北面的窗子两边地上靠墙摆着画。L小姐只能看到画的背面那些方形的木框和十字的支架,这令她有充分的空间去想象画的正面,如果你不知道月球的背面,你就可以尽情想象上面的兔星人。小床被玲姐漆成白色,垫着毛毯,铺上带花的黄色床单,床位刚好对着东边的窗户,一把靠背椅子放在床头充当床头柜。北上漂流者L小姐对这一切十分感激,要知道她从小喜欢奇怪的味道,比如汽车尾气味,这房间里木头画架的味道正好满足她的癖好。
L小姐抽那根烟也是为了找味道。抽完那根烟又过了半小时,那味道终于在口腔里形成。烟是中南海,它属于玲姐的,和那个绿色的打火机一起。燕郊,具体说来这里不是北京,是河北,只是每天六点从这里出发的公车上挤满了为北京做贡献的人。北上漂流者L小姐上周五就是坐着815进城的,终点站郎家园离国贸并不远,所以她很快找到了建外soho17号楼,《财经天下》周刊所在。面试结果L小姐早有预料,微博编辑和记者两者之间的差距还是不能说服她的潜意识,她只能坦诚地面对自己,面对总编。总编说下周可能会给她个机会写写稿子,看看是否符合刊物的要求。L小姐很感激但不抱太大希望,对于额外的恩惠,她学会了抱着可遇不可求的态度,这是一种致命的学习,带着祭天祈雨的小农意识,她也会自我批判,当她偶尔恢复天真时。
周日,北上漂流者L小姐参加了《北京青年报》的笔试,她答不出证监会会长的名字,却记得文艺复兴三杰是谁,这让她有点悲伤,在她把三公经费笼统地记为公费吃喝、公费出差、公车时,这场笔试多少又带上点喜感。她感到愤怒的是主观题评论要写一千五百字,她怀疑那些格子不止每页400,因为她快结尾时老发现还差那么几百字,她没有时间好好数数,只能信任右下角那20*20=400的计算。L小姐粗略一算,大概五百个考生,而招聘的职位只要十个人,悲伤、喜感和愤怒也就烟消云散了,L小姐又坐了一个小时的公车回到燕郊。
北上漂流者L小姐喜欢燕郊的生活,玲姐和哥哥都是很可爱的人,他们的朋友也是。周一晚上的聚餐,有一个叫momo的小男生,十分懂事,这令L小姐很感动。这完全颠覆了她对00后的印象,她很受不了那种城市小男孩自大懒惰的样子,遇到这种小孩就很想用手拍拍拍,给拍到地底下去,而momo温和谦逊,这让L小姐对北京这座城市多了一点喜爱,尽管她还是不喜欢四号线西单拥堵的混乱。
故事讲到这里,北上漂流者L小姐到北京已经第6天了,她还没有找到工作。她想,会找到的。
——2012年8月14日于燕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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